夢裡映照著你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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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一個夢，在我靈魂深處

我凝聽著這個嫵媚的夢

我在沉睡

恰恰在我在沉睡時，一個幸運經過

而那時我在做夢，我沒有聽見

它在呼喚

——里爾克

Rainer Maria Rilke

·夢啊夢·

05:06 A.M.IN APRIL

守候

那天凌晨做夢，夢見一場搬家運動，要撐船過河。打包整理，厚實的棉被，漂浮的棉絮，自行車，鐵皮盒。

夢到薔薇花，大簇大簇的，細節到潔白花瓣中的黃色的蕊，此外有濃密陰影，是陽光下的大樹遮蓋而來，知了鳴叫，荷花清香，是個夏季。

夢到告別，白紙上的黑字，模糊不可辨認，頭髮紮成辮子，散亂到被風不時刮到焦燥的唇邊，臉上混入灰塵和汗漬，混沌得讓人厭惡。

然後又是鐵軌。火車開著耀眼的燈，以一種單向的光線射入瞳仁，嗚嗚的叫聲暗啞深沉，腳下的土地似鼓，節奏分明，混雜著心跳。

我想爬上那道鐵門，躍上那層台階，再爬上火車。看著人們都是這麼做的，輕盈著，歡快著，可是我卻趴在台階上，雙腿怎麼也邁不開來。

醒後聽到爸爸獨自在餐桌前吃早飯的動靜，晨風掀起窗帘，文竹長成藤蔓的樣子，爬到了書架上，沒有被固定住的纖枝垂落下來，彎曲著，好像眼睛眨一下它就會又長出一寸。

睡在身旁的千腦袋趴在枕頭上，睡衣皺起，露出生來就帶著淡淡淤青的後腰。

突然有咽泣的衝動。

夢境裸露得不用再去查網解析，無外生死悲苦，堅持逃離，美好幻滅，理想價值……老問題，舊心事，不陌生，不突兀。

起身喝放在床頭櫃的水。水杯反射光線，照在掌心，握不住也趕不開，猶如性命中的空鏡頭。

取消手機的飛行模式，打開豆瓣FM，恰好是Keren Ann的《Not Going Anywhere 》，喜歡這種乾淨、低調又不失優雅的聲線。

也許就是這樣，夢境人生，真實人生，都不論如何，始終選擇的還是倆字：守候。

鬧鐘遲鈍著響起，從這些幻境中脫離，去取洗衣機里昨晚睡著忘晾的衣服。

新一天開始了……

06:28 A.M.IN SEPTEMBER

荒 蕪

後來這個地方就要拆了。

許多人住的床像船，床頭有直立木牌，斑駁，暗紫，似佛珠質地。

圓珠筆上書：二級護理，禁食，寫與面貌不稱的名字，比如李大花會是一個長滿鬍子的老爺子。

看起來由於原子筆不出油，筆尖如刀尖，恰好書法不賴，高牌上便多了一幅幅作品。

我對她們說不如我們去拍照（她們是誰？）。

她們很高興，排起隊來，說茄子。有的人穿著波西米亞大擺的裙子，上面有最濃烈的向日葵和酒瓶魚骨的花紋，有的人戴著綠松石手鐲。我按下鍵，取景框里卻只有那些畫，那些斑駁，我忽略了那些面孔。

獨自行走，天灰風大。看到有荔枝林突兀在坡上，大片大片的高粱，還有非要長得很高才會有葉子出來的那種樹，我不識它們。

但我的鏡頭對著天的時候，天就是藍的。因此我懷疑是因為我手中拿著的相機足夠偉大。

看到了一座土房子，有院有窗有階無人。窗戶上粘著的玻璃紙耷拉了下來，屋頂上的傘狀的衛星接收器銹跡斑斑，窗台上放著一排西紅柿，色彩艷麗，看起來是一個藝術家的擺設。

而不遠處是高樓大廈，是一些帶著異域氣息設計不俗的建築群。這座土房子來歷不明，因此詭異。大家奔過去，猜忌探究。有人因為跑得太慢而被後行的人推到在地，鞋丟一邊，黃沙一臉。

我只是站著。我看過這個房子。

在某個黃昏，由於追尋藍天而發現它。從一扇門到另扇門可以自由行走，院中好幾株自生自滅的西紅柿，梨樹果實累累，隨便摘下用裙擺擦擦就能吃。院內有個女孩，面孔泛著巧克力色光澤，面孔雀斑赫然。耳墜掛著藏銀的耳環，腳踝上系有鈴鐺，走路叮噹作響。好幾隻駱駝在院內一角悠閑。

她看起來喜歡我，牽來一頭最小的駱駝讓它蹲下。

「上來。」她對我說。簡短中的輕柔。

我有點驚恐，但女孩眼睛真摯而友善。我提著裙子爬上駱駝，駱駝飛馳了起來。我閉上了眼，感覺到死亡氣息，但我沒有驚呼出聲，覺得自己可以由它帶領抵達一個未知的地方，哪怕生死不明。有時聽天由命好過指揮引領、抵制強求。

待睜開眼時，是一片荔枝林。蔥綠小道兩旁皆是紅花，開到荼糜。有些花瓣灑在地上，印在泥土裡，像女子被撕碎了的桑蠶絲裙。空氣如水，風從四方而來。

欣喜便是這樣的欣喜。

許多樹上有木頭製成的標牌，原來都有人認領，穿梭在其中，時光停滯。

我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聽到有人呼喊，環顧四周，竟然立於島上，四面環水，碧波蕩漾，有雲匍匐在水面，氤氳著，如臨仙境。

搭上一輛吉普車。司機叼著一支煙，脖子右側有一個紋身，詭異圖案，筆畫拙劣。他不問我去哪裡，而彷彿明了我要去哪裡。陌生人之中亦有天然默契，我當時以為。

後來我知道，這裡只有一條通路。

因為沒有選擇，所以只能向前，義無反顧。對前途的任何擔心都是浪費，不如無心無肺地交給命運。

我安然到達原來的地方，才看到那裡碩大的「拆」字。

大撥的人聚集在那探望病重的奶奶，他們的竹籃里裝滿了絲瓜、蘋果，擁擠之中，有的蘋果滾落下來。

其實奶奶只愛金針菜和紫雲英。

我擠進人群，看見奶奶躺在床上，她穿著顏色很正的藍色土布裙子。我躺在她身邊，問她小時候是否走過泥濘的路。

有一種路，日頭高照時，它是堅實而平整的，路旁開滿野雛菊和白毛女，也有刺兒草和狗屎果。有黃鼠狼一個咬一個尾巴從路中穿過，也有癩蛤蟆蹲在路心。有被踩扁的蛇吸引蒼蠅過來聚集，還有被砸碎了玻璃在太陽下散發璀璨的光。

但就是這樣的路，遭遇一場暴雨後便坍塌下來。

常常為走這樣的路，為了順利只好光腳行走。將裙子撩起來，在腰上打一個結，一隻腳拔出來，另一隻才能向前。每一個動作都有泥汁濺落，打在臉上，頭髮上，裙子上。

「只有走過這樣的一條路，才會對日後踏實走路有深刻認知。只有經歷過艱辛過程的人，才常常會對過程論有深惡痛絕的鄙夷。」

奶奶說她聽不懂，因為她到老將死都過著優越的生活。

的確有一種人，一生只過一種日子。

回家後我做節目，採訪那個將拆的地方的人。

他們有著讓我驚訝的慎重，每一個細節都處理得很好。由此我斷定這個行業的人天生謹慎而較真，帶著不被他們承認的強迫症。

電梯四周的磚牆都拆了，只留下金屬的框架，猙獰。像通往地獄或天堂的升降機。

很疲憊，倚著牆壁站立， 瞥見乘客都緊貼在里。正疑惑，電梯上升，沒有門，我因為站得太外，而以一種不能控制的姿態像外倒去，我舞動雙手，大聲求援，沒有一支手臂過來，我從四樓跌落下去。

看電梯的大叔還坐在牆角的長條板凳上，汗漬斑斑的襯衫只系了一顆紐扣，露出臃腫的肚皮。叼著的香煙快要燃到煙屁股，他皺起眉不發一言。

我憤恨，但身體無礙。由於太委屈，嚶嚶哭了起來，後來有新一批乘客過來，全是我熟悉的人，問我緣由，索性放聲大哭，責怪這個荒蕪世界的人太冷漠無情。

只有一個人安慰我。

我灰頭土臉站在鏡頭前，始終結巴說不好，咔了很多次。同伴放下機器，和我聊天。

他掏出錢夾給我看照片，有一張是一個滿頭鬢白的老人，和他長著同樣的面孔。以為是他父親，他說是他自己。

「有時，可能是太麻木，感覺不到到幸福存在，想死，不可。也借酒精和旅遊逃避。的確活著看似堅硬的軟弱里。」他竟然對我掏出心窩。

超級市場的角落會有人面無表情遞給你一張券，說，憑購物發票會免費做一次形象設計。他有一次幹了這樣的傻事。

他選擇了一個老頭的無臉大頭框，工作人員將他的臉像摳了出來PS在那個框子里。他變成了老頭子。

那一刻，他越過自認為毫無意義的青年中年抵達老年——他老了。

而他竟然發現什麼都沒有做過，什麼都沒有留下。於是，他清醒了。

他明白活著的唯一目標，便是等待真的變老時可以想起有什麼存在著心裡，而因此清晰自己真的活過。

還是有點恍惚，拆除倒計時，即將等待一場真正意義上的毀滅。我排隊在人海之中，四周喧鬧，我心不在焉。

這一片即將荒蕪，這一片即將消失。

代替這裡的是一片海。可是，那些還躺在床上的人呢？那些病重著正在打著點滴的人呢？那些看起來像船頭的帶著印記的牌子是不是會漂浮起來？

天空突然降落了雪花般的紙片，仰頭，是有人站在樓頂撕一些書。密密麻麻的字，是醫學的術語。砸在臉上疼。

有人從身邊經過，身旁等候的陌生女子隨即迎了上去。他看了我一眼，好似沒有看見。

他的手裡拿著IPAD，有一個地圖的畫面，隱隱看得見，不知道會遷往哪個城市。

背影是不會說話的，心會說。

有爆破的聲音陸續傳來，他開始奔跑，扯下藍色的一次性口罩擦自己的眼眶。

我是從鏡頭中看到的。

然後我聽到一首曲子響了起來，是個風鈴的前奏，嘀嘀丫丫。

有人憂傷地唱著：

徘徊過多少櫥窗，

住過多少旅館，

才會覺得分離也並不冤枉，

感情是用來瀏覽還是用來珍藏，

好讓日子天天都過的難忘……

終於又在這樣熟悉的鬧鐘曲中醒來——從一個夢境越到另一個夢境里。

——以上，就當小說來看吧。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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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做我的詩

正如我不能做你的夢

——胡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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