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教天下人負我，我亦不負天下人

父親最早於記憶中出現，已是我快要上小學的時候。父親給我取了學名，他有次回家，在燈下一筆一划地教會我寫自己的名字。

我非常不喜歡父親給我取的名字，後來同學間流行改名，就毫不猶豫地棄之不用了。——在給孩子取名這件事情上，師範畢業的父親與只上過四年學的母親之間的差距，是先天的現實主義者與浪漫主義者之間的差距。父親給我們取名字，所選取的是當時利用率最高的女孩名字里的某個字；而母親則不同，姐姐出生時風雪交加，乳名來自毛詩中那句「梅花喜歡漫天雪」，我出生時正值下雨，乳名來自毛詩中的「紅雨隨心翻作浪。」那時候，連不識字的老農都會背誦些毛主席的語錄和詩詞。

小學二年紀的時候，父親懷疑我得了肝大，有一天，他跟同事出差經過村子，徑直找到我上課的教室，說要帶我去縣醫院看病。我跟他不熟，不想去，奈何沒有商量的餘地，只得收拾好書包隨他上路。

不知是父親對醫學確有研究，還是醫生水平太差，最終診斷結果竟然恰如他的猜測，於是給開了一瓶白色的小藥片，我每天中午放學回家都需趕緊吃一片。

藥片吃完之後，父親告訴我不必再吃藥，但要吃野地里一種紅色的小漿果，那水滴形的紅色小漿果外表挺俏麗的，可名稱實在恐怖，居然叫什麼「死人墜子」，因此，每次我吞食那種小漿果的時候，心情都相當複雜。要到很多年之後，我才對這件事情釋懷，因為我發現那所謂的「死人墜子」，其實另外有個學名叫「枸杞」。

初中二年級我莫名其妙地近視起來，有個眼鏡商到學校來搞視力測試，說道我應該佩戴多少多少度的眼鏡，我拿不定主意，就給父親寫了封信，他回家的時候，果然給我帶回一副眼鏡。

高中時舉家搬到了即將成為地級市的縣城，只留我一人在小鎮讀書。父親工作忙碌，從未到學校看過我，父女間唯一的交流就是每學期開學前的囑咐，他的囑咐從來千篇一律：要結交好的朋友，不要結交不好的朋友——那種叫著一起學習的朋友就是好朋友，那種叫著一起玩耍的朋友就不是好朋友……

我不說話，心裡對這樣的囑咐簡直厭煩，他若清楚我當時的成績狀況，估計會覺得自己的囑咐是多餘的吧？不過，他自有另外的邏輯，他會跟人家說，「這孩子平時成績再好也沒用，一到大的考試就會出狀況。」

承他吉言，我的高考成績是高中三年里最糟糕的一次，所幸運氣沒那麼壞，還是被第一志願錄取了。

我自幼體質差，是父親眼中極沒用的孩子，他對我的期望值並不高，只要能夠衣食無憂地平安度日就好了。當時，父親最希望我考取的是隔壁城市的師範專科，說讀兩年就可以回來做中小學教師，真是太划算了！

父親那麼喜歡我做教師，不知是否為了彌補他師範畢業卻沒能做過一天教師的缺憾。父親讀過三年師範，臨近畢業卻被下放回家，直到八十年代恢復知識分子政策，他才領到了那張遲到的畢業證書。

做為典型的工農之家，父親自然體諒母親在家的辛苦，農忙的時候，他也惦記著回家幫母親幹活，好容易攢幾天假回一趟家，卻總會趕上下雨，一下雨就什麼都幹不成了，我們因此而戲稱他為「雨神」，有時趕上天旱，就都盼著他趕緊回來。

那時交通不便，父親回家主要靠一輛騎了很多年的金鹿自行車，不僅累，一來一回還要耗上一整天功夫。父親所嘗試的改變是買了一輛二手輕騎，鬧不清是那時輕騎普遍技術不過關，還是那輛二手車本身有問題，結果半路上出了故障，折騰到大半夜才自己推著車子回到家。再後來，那所謂的新生事物就不知所蹤了。

另有一件新生事物卻在家中應用了好幾年，而且收到了比較好的效果，那是一盞光亮度可以與後來出現的電燈相媲美的嘎斯燈。那燈有啤酒罐那麼粗，分上下兩截，下半截放嘎斯石，上半截放水，通過中間的間隔控制進水量，讓上面的水可以勻速滴漏到下面的碎石塊上，發生化學反應，生成一種氣體；上半截中間挑出一根尺把長的細金屬管，頂端留有針尖大的孔隙，氣體由孔隙中溢出，被點燃之後就成了照明的燈光。

我們一伺高考結束，都來不及地把高中的課本和複習資料當廢紙賣掉了，父親卻不然，到我高中畢業的時候，他中學時用過的課本還完好無損地保留著。他特別信奉「開卷有益」，以為凡印刷到紙張上的文字都值得珍惜，直到自己在同一本醫書上見到了前後矛盾的說辭，才肯相信這世上有很多書不過是些文字垃圾。

雖然他總愛教育我們無論讀書還是看電視劇什麼的都要想一想背後的微言大義，可沒人拿他的話當真，因為我們主要還是為著娛樂的目的。他讀書的品位被文化革命敗壞掉了，讀的書也算不上多，他一直告訴我們說這世上最好的書是《東周列國志》和《官場現形記》，這是我萬萬不敢苟同的。

我見過父親年輕時寫在日記本上的一首詩，高仿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他也曾有過「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豪情，到最後，卻只能拿另外一句話來進行自我安慰，他的座右銘是：寧教天下人負我，我亦不負天下人。這樣的處世態度，遇上了知道禮尚往來的人，很容易成為惺惺相惜的朋友；遇上了知道適可而止的人，也能夠相安無事；如果是那種得寸進尺的人呢？他就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了。

前幾年父親曾遭遇車禍，昏迷一天才醒轉過來，撞他的人托朋友來醫院例行公事，他前一分鐘還痛到在病床上翻來滾去，後一分鐘立刻爬起來告訴人家說，「不用擔心，我沒事，過幾天就能出院了！」

他在醫院住了不到兩個星期就提早出院了，人家據此把賠償壓到低得不能再低，大腦及內臟損傷的後續治療費用，甚至都是我們自己支付的。

一旦我們在外面吃了虧，他不會像別人的爹那樣不問青紅皂白地痛罵外面的世界，他會告誡我們說，人活在世上，寧肯該你得到的東西你沒得到，也不要不該你得到的東西你卻得了去。

父親常年喝酒，僅限於小酌怡情，從來沒見他有過酒後失態之舉，總是喝到自己覺得差不多了，就起身出去溜達一會，然後就回家睡覺了。我們也從沒見到過他與母親吵架，尤其是最近三年，因為母親偏癱，時常抱怨他照顧不周，也沒見他對母親發過脾氣，只是跟我們念叨說母親不讓他省心，害他到老了還要學做飯，而做飯這件事他實在不擅長，所以看在母親眼裡總是各種糊弄，所以終究無法令母親滿意......

我們到底不能拿活到老學到老這樣的標準來鼓勵八十歲的老男人學做飯，只能多回家幫他做幾次，讓他可以暫時逃離那樣的苦差事。

曾經有一個時期，他看著我們幾個孩子每次回家都圍著母親說這說那，跟他卻不怎麼有話說，心中不無失落。因為工作的原因，他在我們成長過程中缺席太多，我們已習慣了由母親來充當和父親對話的傳聲筒，非要自己跟父親說，總覺得刻意了些。

人到中年，對於父親的優點或缺點，都已有了自己的評判，客觀地講，父親算得上一個高素質的人，其道德水準遠在及格線之上。這一場父女緣分，我並沒有選擇權，能夠攤上個人品好的人做父親，真是何其幸運！每當想到父親，我都感覺這世界是溫暖而明亮的。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