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你「發現」真正的澳大利亞，一個編輯關於《澳洲拓殖記》的印象

1788年1月26日，英國「第一艦隊」抵達傑克遜港（即悉尼港），正式宣告在澳洲殖民，澳大利亞由此再次進入歐洲的視野，此時距庫克船長登陸澳大利亞已有18年了，庫克本人也在9年前死於與夏威夷土著人的衝突。《澳洲拓殖記》一書記錄的便是澳大利亞殖民伊始的情形。

1786年10月，在痛失北美殖民地3年後，英國迫切需要開拓新的海外殖民地，海軍部招募志願兵，押送流放犯前往新南威爾士（澳大利亞）並服役3年，本書作者坦奇也應徵在內。臨行前，倫敦的書商與坦奇簽訂了合同，準備將此次航行過程及殖民記錄結集出版。1788年7月14日，回航的艦隊帶回了坦奇的第一部書稿，即《植物學灣遠征親歷記》，並於1789年出版。1792年坦奇完成了有關澳洲殖民地的第二部書稿，即《傑克遜港殖民全記錄》，並於1793年出版。這兩本書在內容上前後連貫，並不重複，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澳洲拓殖記》一書，便是這兩本書的合集。

即使以今人的眼光看來，坦奇在書中描繪的那次殖民澳洲的艱難航程，也是很不可思議的。212名皇家海軍陸戰隊官兵，775名囚犯分乘六艘運輸艦，由兩艘皇家軍艦率領，三艘滿載食品供給的補給船相隨，跨越了半個地球，歷時8個月才抵達新南威爾士的植物學灣，途中只損折了一名士兵和24名囚犯，這在當時無異於一個奇蹟了。連坦奇本人都感嘆，雖有老天眷顧，加之給養還算充裕，這一成功仍是「以前的任何艦隊所絕少遇到的」。

殖民地初創時期，農作物並未如人所願般地茁壯生長，根本就無法實現自給自足。隨艦隊帶來的給養僅夠糊口，往返於好望角和殖民地完成一次補給則需要7個月的時間，從英國出發的補給船更是用了11個月的時間才到達殖民地。因此，殖民地只能實行嚴格的食物配給制。在這樣的物質條件下，囚犯們要服苦役，其艱辛自不必多言，而士兵與囚犯的食物配給基本一致，僅多供應一份啤酒，卻也要參加繁重的體力勞動並執行看護囚犯、保衛殖民地之職。

物質的匱乏繼而引發了犯罪。偷盜劫掠對囚犯們而言是家常便飯，甚至連海軍陸戰隊員也參與了搶劫，犯下監守自盜的罪行。他們或因獲罪而被處以絞刑，或在劫掠土著人時被對方殺死，或在畏罪外逃後被這個蠻荒大陸呑噬，從此消失無蹤。在殖民地因犯罪或意外而死亡的人，遠遠多於第一艦隊在危險的航程中損折的人手。

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當周圍大多數人都在苦苦維持生計、因恐懼而感到絕望之時，坦奇卻在恪盡職守之餘，以他獨特的視角，不斷地觀察記錄著澳大利亞這個新生殖民地的一切。

無疑的，坦奇是殖民地素養最高的人。他在書中引用了莎士比亞、彌爾頓、伏爾泰、霍布斯、盧梭等人的文字和觀點，信手拈來，顯示出了良好的學問修養。同時，他又不盲目推崇先賢。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歷，他對庫克船長描述的澳洲情況進行了求證並修正了庫克的錯誤。坦奇在博物學、農業學、人種學等方面均有涉獵，他通過生動的筆墨讓人們直觀地了解到野性澳洲的方方面面，包括殖民地的氣候、土壤、水文、物產、動植物資源、土著人狀況等等。

坦奇所處的年代恰逢歐洲啟蒙運動發展的高潮，啟蒙運動倡導的「理性」、「人權」等觀念對坦奇顯然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在對澳洲土著人進行的記錄中，他於字裡行間流露出的那種超越時代的人文精神，也是本書最值得為人稱道的地方。

初到澳洲，坦奇和其他人一樣，將澳洲土著人視為「野蠻人」，認為他們「太懶惰」，以致與他們難於 「以誠相待、寬容相處」。但隨著與首個土著人俘虜「阿拉巴努」的接觸與交流，坦奇的觀念發生著轉變，開始嘗試與土著人接觸交往。其後，坦奇接觸了越來越多的土著人，觀察著他們的文化，學習著他們的語言，與他們結成好友，甚至帶他們一起探險遊歷。土著人表現出的忠誠、勇敢、機智深深打動了坦奇，逐漸地改變著他的看法，乃至他後來反躬自省道：「我們武斷地評判人類的性情是多麼地不合適啊！但我們就是這樣武斷地描述著各個國家，區分著各個民族的。」 在坦奇的描述中，他既沒有把自己寫成魯賓遜，也沒把他的土著朋友看成是「星期五」，他們的友情是真摯的、平等的。正是基於這種親密關係的近距離觀察，脾氣暴躁的巴尼龍、性格潑辣的巴蘭加璐、胃口奇大的科爾比等土著人的形象才能栩栩如生地出現在坦奇的筆下。

對土著人的了解越深，坦奇對他們的看法就越加公正。在殖民地經常發生土著人攻擊殖民者的事件，坦奇發現這些事件往往是殖民者盜搶土著人的物品在先，才引起了土著人的攻擊，於是他作了如實記錄，絲毫不給自己的同胞留情面。甚至在總督因此下令屠殺10名土著人作為報復時，坦奇仍然鼓起勇氣為土著人求情，請求總督只抓6個人，只處死其中的一部分，將其餘的人釋放。總督派坦奇去執行這個可怕的屠殺任務。對此，坦奇感覺「出奇的痛苦」，他做了兩次嘗試，但都失敗了，最終不了了之。在坦奇的內心，對土著人的同情與作為軍人的天職產生了矛盾，因此，由自己來承擔失敗的責任，對他而言恐怕已是最好結局了。

等到坦奇準備離開澳洲時，對於土著朋友，他竟已產生了「幾分難以割捨之情」。在本書臨近尾聲時，坦奇為澳洲土著人寫了一個全面的總結，記錄下了他們的優點、弊病以及他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其態度之客觀公正，與剛到澳洲時截然不同。坦奇在結尾處寫道，相較於這些土著人，生活在文明開化社會裡的人們不過是「碰巧生在了一個好地方」，因而「有某種優越感」，「但如果他們受不到良好的教育，缺少生活必需品，即使在倫敦的培爾美爾大街，也還是跟在新南威爾士的荒野里，沒什麼兩樣。」多麼一針見血的結論！那些被文明社會流放的囚犯相較於坦奇筆下的澳洲土著人，到底哪個更野蠻？哪個更愚昧？第一艦隊帶到澳大利亞的殖民者，多數是經過政府挑選出來的技工和農民，幾乎代表了那個時代最先進的生產力，但如果離開了政府的給養，他們在殖民地可能一天都捱不下去，而土著人卻已經在澳洲大陸繁衍生息了無數世代，到底哪個更先進？哪個更高貴？儘管坦奇對殖民地的開發並不樂觀，但他仍然相信「理性的演進和社會進化的輝煌」以及「知識、美德和快樂」終有一天會降臨澳洲，他預見了澳大利亞的發展，他以其睿智的眼光超越了那個等級森嚴的時代，而更接近於現代人的思維。即便在現代社會，當我們面對日益錯綜複雜的各種文明、各種宗教、各種國家的衝突時，尚且無法消彌人與人間的猜疑、誤解、歧視和敵對，而200多年前的一個英國紳士已經在超越種族、文化、等級的樊籬方面為我們做出了榜樣，這是極為難能可貴的。

1792年6月，坦奇回到英國。在殖民地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令他錯過了轟動歐洲的法國大革命。其後他便一直默默無聞地在皇家海軍服役。1821年，坦奇以中將軍銜退役。1833年5月7日，坦奇在普利茅斯附近的達文波特逝世，享年74歲。

參與首次澳洲殖民並著書記錄者並不只坦奇一人，但只有坦奇的作品成為了其中的佼佼者。《植物學灣遠征親歷記》在倫敦印了三次，還發行了都柏林版及紐約版，並被譯成法語、德語和丹麥語。《傑克遜港殖民全記錄》也被譯成德語和瑞典語。作為一個軍官，坦奇或許並不出色，但就是這個無名之輩用他的理性之眼第一次真正「發現」了澳大利亞，誰說小人物就不能活出精彩呢？（真言套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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