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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大襟衫

外婆的大襟衫

文 故園之月

許是天氣太冷的緣故,最近常常無緣無故地想起外婆,想起她溫暖的大襟衫。有一天晚上做夢好像還夢見了她。我從遠處歸來,一腳踏進堂屋,透過半開半掩的卧房門和半明半暗的光線,一眼便看見了外婆。她穿著我所熟悉的大襟衫,半卧半靠在床上,爬滿了皺紋的笑臉依舊是那麼的溫暖慈祥。外婆!看見她的一剎那,我笑了,歡喜地叫了一聲,幾步過去想要偎在她身邊,結果還沒跨過那道卧房門便醒了,才知原來只是個夢。外婆,外婆!看著窗外半明半暗的月色,我重新閉上眼睛,在心裡默默地喊著她。雖然沒有應答聲,可是外婆又笑眯眯地站在了我面前,我像小時候那樣靠過去,親熱地偎進了她的懷裡……

外婆是一個普通的鄉村婦女,像所有從舊時代走過來的鄉村婦女一樣,一輩子穿著腋下盤扣的大襟衫。春秋冬三季為單調的黑藍或深灰色,夏季是素凈的月白色或淺灰。打從有記憶起,外婆就是個整潔的人,屋裡屋外,總是掃得乾乾淨淨,沒有農村家庭常見的那些渣土草屑。就連她的頭髮,也總是梳的齊齊整整,挽成一個髮髻垂在腦後,常年露著光光的額頭。上了點年紀後,她習慣用一條黑色的長絲帕將花白了的頭髮裹起來。但與大多數年老的鄉村婦女不同的是,外婆小時候因為受不了裹腳之痛而被軟心腸的太姥姥私下裡放開了,所以她有一雙不算大,但形狀卻基本正常的腳,一輩子因此能挺著筆直的腰板,利利索索地走路。即使到了老年的時候,她走起路來依然利落,絲毫沒有舊時代婦女踮著小腳那種謹小慎微的姿態。

我童年的很長一段時間,確切地說,是兩歲到八歲這個階段,是在外婆身邊度過的。那時候,外公已去世,而姨媽和唯一的舅舅都在外地工作,外婆不願隨他們去城裡生活,孤身一人堅持要留在鄉下,因此妹妹出生後,外婆便把剛滿兩歲的我接到了身邊,從此與她朝夕相伴。我現在依然能記得的是,冬天的早晨起床時,外婆總是事先將我的小棉襖放在灶門口烤熱乎了才拉我從被窩裡起來。而多少寒冷的黃昏和夜晚,我瞌睡了的時候,也都是外婆解開她那溫暖的大襟衫裹著我,哄我入睡的。外婆住的老屋是兩間舊式的土木房,一間做堂屋,一間是灶房加卧室。那時候,鄉下還沒有普及電燈,人們照明用的大都是煤油燈,記憶里,外婆家就像我夢裡看到的那樣,不管白天黑夜,光線總是不夠亮,可是外婆的大襟衫卻讓我的童年充滿了溫暖和快樂。

外婆一生清正善良,不偷不拿不佔人小便宜。即使是在倔犟的外公負氣離家出走的11年間,她獨自艱辛地撫養舅舅時,也是始終挺直了脊背在做人。但外婆寵起我來,卻一點也沒有了原則。隱約記得五六歲時有一天,我受幾個大孩子的引誘,和他們一起去偷鄰村人種的豌豆,結果被躲在茅草棚子里的黑臉隊長發現了,一聲大吼,嚇得我丟下小竹籠沒命地往家跑。豌豆地距離村莊並不遠,我一路狂奔哭回家,看見聞聲出屋的外婆,一頭扎進她懷裡,揭開大襟衫就往裡鑽。得知緣由後,外婆不僅未責罵我,還心疼地摸著我的頭好言安撫說:我娃不怕,外婆一定給你把小竹籠子要回來!見我還是一個勁地哭,外婆急了,沖著豌豆地的方向跺腳大罵:xxx,你個壞慫!娃不就摘了你幾個爛豌豆嘛,你看你把我娃嚇成啥樣子了!你要把我娃嚇出病了,看我饒得了你!外婆理直氣壯,高喉嚨大嗓門的叫罵聲在我看來極具威懾力,我終於止住哭聲,從外婆的大襟衫里鑽了出來,外婆後來也果然找那個隊長要回了小竹籠。

上了一年級後,班裡比我年齡大點的兩兄妹老是欺負我,放學的路上不是推我搡我就是踢我掐我,還拽我的小辮子,回家後我給外婆哭訴,外婆找那兩個傢伙辦過幾次招呼後,他們依舊惡習不改。終於有一天,外婆發了狠,她拿著一把長掃帚,像個威風凜凜的大將軍一樣,守在我們放學回家必經的大路上,見那兩傢伙走過來,不由分說,掄起長掃帚邊罵邊作勢去追打,一口氣追罵出老遠,嚇得那兩傢伙屁滾尿流,落荒而逃,從此後再也不敢靠近我。因為疼我,外婆急了的時候不僅罵人,也罵豬。有一次我跑了好遠的路打回一小筐豬草,外婆看見後趕緊接過去倒進豬食槽里,還連連誇我能幹。不想那小豬仔卻不給我面子,拱來拱去的就是不好好吃。外婆急了,指著小豬仔數罵說:你個壞慫,這麼好的草你還不吃?!我娃跑那麼遠的路去打豬草容易嗎?打一顆豬草是要彎下腰來給土地爺磕一個頭的,給你打這麼一堆草回來,你知道我娃要給土地爺磕多少頭嗎?!在她的數落聲里,我所有的委屈一掃而光。

外婆做的飯菜總是很香,以至於我至今還常常不自主地回味。記得她常把漿水菜或豆芽,豆角,紅苕,土豆之類的炒了悶進米飯,鍋底因此會有黃黃的一層鍋巴,吃起來嘎嘎脆又噴噴香。還有各種稀飯,麵條也都好吃。就記得有一種叫做「鍋邊溜」的麵食尤為好吃。是把麵粉加進雞蛋,用水調稀調勻了,搭上筷子,一點一點地沿著鍋邊溜進鍋底沸騰的菜湯里做成的。記憶中每到吃飯的時候,我好像總是等不及地站在灶台邊,眼巴巴地盯著鍋里,焦急地等著外婆將它們盛進碗里……我至今想像不出,在那個缺鹽少油的年代,外婆做出的飯菜何以會那麼香,那麼饞人。要知道,那些飯菜香了的不止是我的嘴,我的胃,它香了的是我童年的全部記憶呀!我發誓這麼多年來,我再也沒有吃過小時候那麼香的飯菜!即使是滿桌子山珍海味似乎也遠遠趕不上外婆做的一壇泡菜!還記得那個黑黑的,小小的泡菜罈子是放在堂屋那張八仙桌下面的。每每看見,我就央求外婆給我撈泡菜吃,要麼乾脆趁著外婆不注意時,自己偷著將小手伸進罈子里去撈。多的時候罈子里撈出來的好像都是那種細小卻光亮的紅蘿蔔,有時那紅亮亮的蘿蔔並沒有泡熟,上面好像還殘留著星星點點沒洗凈的泥,但饞蟲早已爬出來了,忙不迭地就往嘴裡送。外婆見了也不惱,只是喊叫說:娃,臟手是不能往罈子里伸的呀!你可別把罈子給我打碎了!

那個年代沒有鬧鐘,每天早晨上學,全憑外婆操心叫我。外婆對於時間的判斷,靠的是窗外月光投下的影子。沒有月色的夜裡,大約就只能靠經驗和直覺來判斷了。「月亮照到樹梢頂了,是三更天了。」半夜裡迷迷瞪瞪的起來解手時,常會聽到她自言自語的叨咕聲。想必外婆怕誤了我們上學,每晚總是睡不踏實的,也不知她一宿要驚醒多少次。「起來了,娃!該上學了!窗格子都麻影影的了!」這是她每每叫我起床時常說的話。要不就是「起來上學了,娃!我聽到外邊都有學生走過了!」我打小就喜歡賴床,於是外婆只好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催我。寒冷的冬天,外婆有時還要披著她的大襟衫起來給我生火。那時沒有炭,取暖用的是木柴燒過後扣在瓦罐里陰熄了的叫做「煳燳」的東西。這種東西在木材短缺的我的家鄉,是很不容易積攢的缺物,外婆自己平時是很少捨得拿它來取暖的,她攢起來也是給我們用。她總是先捏一個黑乎乎的煳燳放在煤油燈上燒出一個小燃點,然後挨近嘴邊一點點往大了吹,等把燃點吹大吹旺了,再放進竹編的小火籠里抓一把未燃的煳燳蓋上,讓它自己慢慢去燃,這樣我就可以提著小火籠邊走邊暖手了。這些都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可是寫到這裡的時候,我的耳邊又響起外婆「窗格子都麻影影了」的聲音,而她披著大襟衫捏一個煳燳替我吹火的情形也歷歷在目。

在外婆身邊待到一年級剛上完,回鄉探親的姨媽就領走了我。我走後,外婆就又成了形隻影單的一個人。好在一年後我從姨媽家回到了自己爸媽身邊,又能見到外婆了。我們兩個村子相距不過三四里路,惦記著我們的外婆每隔一兩天就會來看我們。每當吃過早飯或是黃昏時分,外婆來看我們的時候,走進院子的第一個動作總是一邊喊著我們的小名,一邊變戲法似地從她的大襟衣衫里給我們掏吃的。有時是幾顆稀缺的水果糖,有時是幾顆杏子,李子或兩節甘蔗,也有時掏出的是一個圓圓的,厚厚的,還留有餘熱的饃饃。那種饃饃不是蒸的,而是放在灶膛的熱灰里燒熟的,所以往往還沾著草木灰。外婆來了!外婆來了!每每聽到外婆的聲音,我們總是爭先恐後地從屋裡蹦出來,親熱地圍住她,這樣的情形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成了慣例。以至於外婆若是有三五天沒來看我們,全家人都會覺得不習慣。爸爸媽媽也因此會擔心外婆是不是病了,於是會派我們去外婆家看她。去外婆家是我們都很樂意的事,記憶里,這樣的美差很多次是由我來承擔的。好像總是在下午的時候,我一邊走一邊仰著頭看天空中各式各樣的雲朵,感覺它們是隨我一起在向外婆家走著的。為了看清雲朵是不是真的在跟我一起走,有時我就掉轉身倒著走,結果發現,它們真的在攆我!我快它們就快,我慢它們也慢。雲朵雲朵,原來你也想去外婆家呀?到了外婆家,每次是要賴到天快黑才肯回家的。不用說,外婆一準兒會給我們做好吃的。有時是烙一張餅子,有時是煮兩顆雞蛋,實在沒什麼可做的時候,就從大襟衫里摸出幾個硬幣來,讓我們自個去大路邊的小賣部里買東西。小小几枚硬幣,在那個年代,是可以換回兩隻氣球,好幾對彩色像皮筋,一大把紅紅綠綠的糖果的。而那是多少小姑娘夢寐以求,羨慕不已的奢侈品呀!

外婆家裡有一架紡車,還有一架織布機。童年的印象中,農活不忙的時候,外婆常常在光線昏暗的堂屋紡線織布。紡車轉動時吱吱呀呀的很柔和,織布機織起布來哐當哐當的很沉悶,如今想起來,那些並不優美的節律聲卻成了童年印記中最美的天籟!有時我也會頑皮地奪過外婆手裡的紡錘或是線梭,裝模作樣地蹲下來或是坐上織布機學著她紡線織布。那無疑是在給外婆添亂,可是不管添了多少亂,急脾氣的外婆卻從來都不曾責罵過我。外婆晚年時,在大家的極力勸說和爸爸媽媽的多次懇請下才離開村莊,搬到我們家來和我們一塊生活。那架紡車和織布機也便跟隨她一起到了我家裡。許是年輕時長時間在光線昏暗的屋裡紡線織布,用眼過度的緣故,晚年的外婆雖然耳不背,眼不花,依舊硬朗,但她的一雙眼睛總是有些發紅,見風就流淚,所以已經不大再紡線織布了。不過勤勞了一輩子的她在我家依然閑不住,不是幫媽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農活,就是餵豬,燒飯,幫做家務。實在沒事幹的時候,她也坐著打會盹,其實有時她閉著眼睛心裡是在想事呢!記得有一次我從衛校回了家,外婆見我們姐妹幾個湊齊全了,就把我們都叫到她身邊,當著我們的面鄭重其事地從最裡層的大襟衫里摸出層層包裹著的九十元錢塞給媽媽。媽媽不要,她生氣了。「你得接著!這錢不是給你的!我人老了,也許有今天就沒明天了,這是以後給她們三姐妹買嫁妝的!」她再三叮囑媽媽等我們將來出嫁的時候用這些錢給我們每人買一床床單,另再把她之前織下的老棉布,給我們每人剪一截做棉被裡子。外婆對我們說,別看她織的土布粗啦啦的不好看,可是蓋在身上舒服呢,夏天能吸汗,冬天不冰人。我邊點頭邊說:「外婆,你不會死!你會活100歲的!」外婆擦著紅紅的眼睛笑了:「外婆哪能活100歲呢,我娃你說的這是傻話!」當時我心裡酸酸的差點流淚。我說的確實是傻話,可也是真的不能再真的心裡話。

不管我的話有多真,也不管我們多愛外婆,她終是沒能活到100歲。1997年的春天,86歲的她永遠離開了我們。去世的前兩年,也許是預感到大限將至,她執意告別一起生活了多年的媽媽,去了外地的舅舅家。一輩子腰板筆直,身體健朗,走路風般迅疾的她臨終前因為氣管炎而在舅舅家卧床不起。而那一年的春節,我和弟弟妹妹去舅舅家看她時,她面色紅潤,精神尚好,還笑呵呵地抱了抱大妹的女兒,念叨著當時因有孕在身,未能同我們一道去看她的小妹。只是,我當時也覺察出外婆身體狀況已經大不如從前。當晚給她洗腳時,發現她的腳踝都腫了,我預感到她將不久於人世。第二天離開舅舅家時,看外婆執意扶著門框送我們到樓梯口,目送著我們一步步下樓,我幾乎被心裡那種永訣般的哀傷擊垮。儘管使勁地捂著自己的嘴,可我還是沒能忍住心中的不舍和傷悲,是一步三回頭地哭著離開的。外婆,外婆,不知這一別我還能不能再見到你!果然,僅隔了兩三個月,就接到了外婆的喪訊。那個春天的下午,同事正在幫我剪頭,有人喊我接電話。接完電話回來,我似乎是很平靜地告訴同事說,我外婆去世了。同事愣了愣,問我那還剪不剪頭髮了,我依舊平靜地說了聲剪。可是青絲落地的瞬間,眼淚一下子決堤……第二天起個大早,趕了一天的車,才在黃昏時分趕去舅舅家見到了外婆的遺容。外婆走得很安詳。老少四代,子孫滿堂,都很孝敬她,想必她的一生應該算是圓滿而無憾的了!

十幾年過去了,我似乎很少去想外婆。寫這篇文字的時候,外婆卻又笑呵呵地站在我面前,跟從前一樣,一次次變戲法似的從她的大襟衫里掏給我帶有她體溫的糖果,燒餅和硬幣……我笑著笑著就哭了,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硬生生地忍著不讓自己出聲。我聽見外婆在天上心疼地說:娃你別哭,你看外婆這不好好的在這裡嘛?

外婆,外婆,我想你,我不哭!……(圖片來自網路資料)

故園之月,現居陝西留壩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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