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煌（二）：好的藝術家都是祭品

孟煌，畢業於河南大學美術系，1999年辭去教職，從鄭州北上北京，開始了獨立藝術家的職業生涯;2006年旅居德國，現生活工作於北京和柏林。

一

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何來對話？

韓：現在中西方文化比較是個常態，我們常說「要把**放在國際視野來看」。。。。。。你常在西方，他們有沒有主動地進行東西方對比？

孟：你喜歡談論中西方文化對比，但是西方沒有人天天講要對話，他們不會跟中、也不會跟非洲主動對話，他們是跟全世界對話。他們沒有這樣的東西方「對話意識」。

韓：為什麼會造成這種局面？一方面主動找人對話，另一方面又覺得自己很牛逼，我泱泱大國，5000年文明，但是別人是否強烈認可有那麼重要嗎？

孟：西方列強正在玩的遊戲難度增加了，所以我們要找個新玩法。我們的傳統文化是很牛逼，比如我們的文字，象形字很美。我們的文學，不光把意思說清楚，裡面還有美感。但是那個東西在農業時代是合理的，但是在工業時代，它不適應了，進不去大門了。我始終認為書法是極權社會的畸形產物，應該回到書寫，把事情說清楚。但是統治者不想讓大家看清。。。明朝之前咱們壓著別人，工業革命後我們不行了，工業革命後，咱們對世界貢獻對世界少得多。

韓：這可能就是不自信的源頭吧。這樣的局面下，我們怎麼評判藝術作品價值的優劣？

孟：「藝術評論」源自德國，最初傳統評論也採用了三段論：你看到了什麼？它意味著什麼？作品背後的意義是什麼？好的作品就像劈向胸口的一把利斧，是超越文化背景的。我們的習慣是動不動玩玄的，不能自圓其說，維特根斯坦說：在可以言說的地方必須言說，在不可言說的事物面前保持沉默。而中國人這兩條都沒有做到，或者正好做反——在不可言說的地方盡情言說，比如陰謀論。而在可言說的地方卻又保持沉默。

韓：有葯可救嗎？我看你的畫，特別是鐵軌、室內空間，凸顯出藝術家的個人意志，藝術家有沒有義務和可能去表達意志，還是像傳統繪畫一樣，去追求和表現「天人合一」的「境界」？

孟：古代人的天人合一跟今天理解的不一樣，那是文化訴求，是哲學和佛教的追問，很牛。但是今天談到的天人合一，很彆扭，天是霧霾的，地是受污染的，天人合一能產生什麼呢？所以現在還有人講天人合一是很可疑的，他們往往關心的是這個活動能給銀行賬戶增加多少數字，用這樣的口號來維持某些人的物質生活。你學習西方藝術時，必須要走進孤獨、痛苦，獲得認識，達到黎明，但是你面對我們的傳統，你面對的人是沒有精神訴求的，他們信奉「黑貓白貓」論。古代人是有精神訴求的，孔子帶著徒弟去郊外脫了衣服沐浴唱歌，那是很自由的。現代人沒有精神。為什麼會出現「當代水墨」這個東西？那是明顯不自信，為啥要「當代」呢？

韓：你對這類人深惡痛絕？

孟：朋友說我火氣大，但是我看到有些人不僅水平低，還在欺騙，你養家糊口賣大力丸，可以理解，但是你把大力丸放大，說的神乎其神，就壞了。有一次我跟少林寺的和尚對話，談到最後他就不講理了，沒有對話的邏輯了。

韓：除了生計所迫，可能也是個人的文化選擇不同吧？

孟：文化的選擇在自由制度下是合理的，反之，社會導向越厲害，對文化的破壞越厲害，60年代破四舊，毀掉了最真實的傳統文化。在過去幾十年里，文化是坍塌的。歷史沒有了記憶。

韓：現在有許多恢復記憶、恢復傳統的努力，有些是可嘉的，也有些走偏了，我很討厭那些鼓勵穿著漢服去騎馬射箭的行為，生吞活剝傳統，不倫不類。作為體制內的人，如果讓我去思考超越體制的事情，很費力，失去了邏輯的起點，而你很明確，對傳統文化的警惕很明顯。

孟：其實我對傳統文化得尊重超出了那些舉著傳統文化旗幟的人，我花14萬買了宋代的畫冊臨摹，他們誰會幹這事？把傳統文化當成賺錢工具是可悲的，比如一個5歲的孩子整天跟媽媽背誦「唧唧復唧唧」，可是等他50歲時，還是只會被「唧唧復唧唧」，你說他媽會不會絕望？他永遠在重複一件事，沒有長進。這個文化實際上應該一個很高的平台上探討，比如佛教，你對一般人說，他會理解成生活的小機靈，但那不是智慧、不是文化。

二十多年前,孟煌大學畢業開始獨立創作,面對一張空白的畫布,他一片茫然，意識到對自身以及這個世界完全沒有個人的看法和判斷,他必須進行自我教育。於是,在一九九五年,從北京出發開始漫遊,過黃河,上黃土高原,途徑西安、蘭州, 然後來到青海湖、格爾木,翻越昆崙山、唐古拉山,夜晚進入聖城拉薩。站在那廣闊的土地上、強烈的陽光下,面對神秘的雪峰、翻卷的雲層和奔騰的河水，他專心寫生，並成了一個喜歡描繪風景的畫家。

二

宗教意味：使命與祭品

韓：你還是關注當下，關注時代的。你的畫有些是寫實的，來自真實事件。

孟：寫生時自然給我提供了事實，但是在工作室，我畫鐵軌，也很糾結，畫畫時心裡也不舒服，力量很大，我不確定能否完成，我盡量聽音樂，喝咖啡，在那種氣氛里提升自己，體驗某種情境，你知道么，情感是需要學習的。小時候剛剛看外國電影里戀人接吻，才學會認識人的感情，那是巨大的震動。雖然我是個小人物，但我力求完成一件重要的事，這就是使命感。

韓：多數普通人沒有這樣的意志。

孟：好的藝術家都是祭品，像羔羊一樣，最終不是變成羊肉串就是變成紅燜羊肉，最好的羊被放在了祭壇。這就是藝術家的使命。像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如果做個心靈富有者，又不在物質上受到損失，是不可能的，上帝是公平的，都是一樣的自助餐，看你挑選什麼來吃。

韓：這有沒有宗教的意味？靠一種信奉達到了自己的彼岸。

孟：藝術家必須靠自己的心靈，抵達彼岸。

韓：佛教也一樣啊

孟：跟西方宗教相比，我們的佛教不排除異己，這個非常好。

韓：不殺異己，沒有原罪，沒有把此岸和彼岸對立的這麼緊張。最終抵達一個智慧和自由的狀態，藝術也是這樣嗎？

孟：我不了解佛教，但是藝術史是寫叛徒的歷史，懷疑是沒有範式的。

畫面中天安門在鮮紅的底色上發出金色的光芒。畫中的一切都具有精確的真實性，唯有的兩個漢字也描繪得無比清楚。細節帶來的愉悅感和圍繞精確性展開的遊戲在這裡儘管一目了然，但這並非畫家對描摹對象做出的盲目價值判斷。這個捏的皺巴的煙盒不會讓人以為這裡呈現的就是美或者煙盒設計之類的東西。另外，形狀扭曲的煙盒是被放置在灰色雲狀的波浪化背景上呈現的，而紅色的煙盒與一組煙頭的圖像聯繫在一起，不禁讓人聯想到某人一根接一根抽光最後一支煙的樣子。這樣，對於我們觀者來說，從打開煙盒到抽光所有香煙的時間就變得親近而可以把握。

藝術家拍攝自己的肖像，同時也在質問主體的時間感受。我們在照片中看到一個男人肖像，他的髮型和鬍子一再變化，甚至以很陌生的面貌出現，有時是披頭士的長髮，有時是朋克的造型，有時像個塔利班分子，有時又像個知識分子。頭髮長，他就把鬍子剪短；頭髮短，他就把鬍子蓄長。最終，鬍子、頭髮都被剪掉。我們不僅在作品中看到時間的流逝，也看到了人的變化。

三

語言的困惑：真誠與詩意

韓：你選擇題材的原則是什麼？

孟：都是來自於對語言的困惑，技術會完成、政治正確會完成，但是之後呢，有沒有對靈魂的拷問，在拷問面前你的斤兩會一下子顯露。目前很多人對藝術的理解是對實惠的理解，而實惠是不用理解的，傻子都知道十塊比五塊多。

韓：去欣賞一個藝術家的作品，要看他是否真誠。

孟：很多人本身就沒有真誠，觸及不到真實，其次是要美。一些藝術家也分不清美和漂亮的區別，他就畫不出美。我沒有主題表達的時候，我不會去寫生，如果我這時去了，就會把前一個主題犧牲掉，很多人去畫嵩山，但是這個山不需要去去畫，我需要畫的是這背後發生了什麼，如果沒有這個支撐，我寧可呆在工作室，而不是去浪費時間。

韓：你的作品的思想性是強烈的。

孟：詩歌是有矛頭的，而且還有自己的內部結構，畫畫也是，最近我在畫水，用新的辦法在畫，水對我很重要，一是我喜歡，二是通過畫水來畫時間，那是歷史的象徵。子曰「逝者如斯夫」嘛。

韓：我從你的《遠方》系列已經看出來時間，對空間和時間的可能性與不可能性都有表述。

孟：我是喜歡哲學的思考和表述，希望達到普世的、超越意識形態的思考，基於人道主義的、沒有政治訴求的思考。如果繪畫沒有詩性，我不能接受，意識形態就「干」了。沒有詩性、沒有個人魅力，誰會喜歡？所以，自由是我的信仰。

2015年12月10號，孟煌在瑞典斯德哥爾摩諾貝爾獎頒獎典禮會場外第四次行動藝術「裸奔」---------藝術家究竟為什麼而生？「我問過我自己，我究竟是為了什麼？我告訴自己，我不是為了民主，我是藝術家，是為了自由，自由對我來說是至關重要的。正是因為當年莫言為嚴重的審查制度辯解，攻擊了自由，所以我必須捍衛自由表達，我才能說自己是一位藝術家！」

子非韓 hangyun5520@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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