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報讀書】梁熙歸隱

1

清初文壇，流傳著這樣一則軼聞。

畫家文點是文徵明後裔，深得家傳，曾為鄢陵人梁熙（字曰緝）創作《江村讀書圖》。王士禎題詩道：「門外漁航個個輕，春流滑笏榖紋平。江花江鳥不相識，寫向丹青俱眼明。」

汪琬題詩道：「約取春江入畫圖，亂紅殘絮擁菰蒲。鄢陵野色平於掌，也有江南此景無？」

王士禎表示不服：「你是蘇州人，怎麼能貶抑自己家鄉呢？」汪琬笑道：「別提意見了，馬上寫寫你。」提筆又賦一絕：「彷彿春江綠樹陰，幾回掩卷費沉吟。江南與汝關何事，賦得愁心爾許深！」

王士禎是清初文壇領袖，汪琬名列「清初散文三家」。圍繞畫作意境，他們展示了過人的才情，也表達了與梁熙的惜別。47歲的梁熙時任雲南道監察御史，時當盛年卻稱病歸隱。他邀請文點創作《江村讀書圖》，意在申明志趣。

值得慶幸的是，這一珍貴的畫卷歷經300餘年，尚在人間。2010年，在香港的一場拍賣會上，《江村讀書圖》驚鴻一現。

以文化價值而言，這幅畫作的珍貴難以用金錢估量。

畫卷上的十多則題記、數十首詩作，也還原了這則文壇掌故的真相——幾首詩都在，但創作時間從夏到冬，並非即興完成。

首先題字的是汪琬，其次是王士禎。王士禎寫道：梁熙人在京城，心跡寂寞，有深山穹谷之氣；文點畫作也令人杳然有江湖之思。巷陌喧嚷之中遇到這樣的人、這樣的畫，實屬幸事。如今梁先生歸隱於畫中的世界，使人悵然不舍。將來他展卷觀賞，又該作何感慨呢？

之後，又有多人題字。王士禎與汪琬更是反覆題寫。留下的時間記錄，有「六月十日雨後」，有「立秋日」，最晚的則是「冬大雪後二日」。

「彷彿春江綠樹陰，幾回展卷費沈吟。」汪琬再次展閱畫卷，欣賞著友人們的詩作，也暢想起山水之趣。「予歸計決矣，兒子亦數有書來，問卜居之所。明春駕一蜻蜓艇子，將在石湖笠澤間矣。」

「江南與汝關何事，賦得愁心爾許深！」他表達了對王士禎才情的激賞，又回應了諧謔。王士禎又道：人們都會偶起江湖之思，但你能像曰緝先生那樣身體力行嗎？

也知子義愛當歸，不見珊瑚拂釣磯。且讓先生賦招隱，吳儂依舊浣朝衣。

——王士禎《再題江村讀書圖》

從這些字句中，我們彷彿看到了清初名士詩歌酬答、惺惺相惜的生動畫面。

「鄢陵野色平於掌，也有江南此景無？」這是值得鄢陵人珍重的贊語，也是梁熙人格的寫照。

2

與君契闊十載余，聞君卻掃身嚴居。中年頗學慈氏法，邇來兼讀長桑書。梅開臘月一杯酒（作者自註：鄢陵蠟梅冠天下），冰泮黃河雙鯉魚。擬向老禪分講席，狸奴白牯意何如？

——王士禎《寄梁曰緝侍御》

康熙二十一年（公元1682年），也就是梁熙回到鄢陵14年之後，王士禎在寫給梁熙的詩作中，為鄢陵蠟梅留下了著名贊語。在他心中，情懷蕭散的梁夫子與玉顏香骨的蠟梅，都是最美的鄢陵記憶。

當初，王士禎在京城慈仁寺遇到梁熙，遂結下莫逆之交。在他的印象里，梁熙淡泊寧靜，生活簡樸，公務之餘焚香掃地，形如閑僧。友人時常相聚，酒酣耳熱之時，「辯難蜂起，各負氣不肯相下。先生默坐或微笑，不發一語。偶出一語，則人人自失，覺我言為煩」。

梁熙曾經巡視陝西的茶葉、馬匹交易。這本是個肥差，他卻過得很困窘。有人笑他迂腐，他說：我仔細衡量過。做官謀取利益，意在為子孫打算。如果子孫沒出息卻生活豐裕，就會遭遇三種禍患——遭遇劫奪、嗜賭忘義、沉迷聲色。

梁熙將他的書房命名為晳次齋，意為不敢自比為曾晳，而願居季次、原憲之列。

「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曾晳以自身人格的完善為前提，以萬物各得其所為理想，贏得孔子的高度贊同。

孔子弟子中，季次、原憲出身寒微。「讀書懷獨行君子之德，義不苟合當世，終身空室蓬戶，褐衣疏食不厭。」

與曾晳相比，季次、原憲拘束了不少，為何會成為梁熙的榜樣呢？汪琬在《晳次齋記》中說，聖賢之學本乎中庸，但都要從「有所不為」做起。許多人自稱曠達，往往經不起考驗。梁熙能夠「以其孑然自守之節，高自位置乎其間，不獨可以勵世而警俗，夫亦幾進於聖賢矣」。

3

探究梁熙的心路歷程，不可忽視一場慘絕人寰的災難——崇禎十五年（公元1642年）五月，李自成第三次攻打開封，導致黃河決口，洪水灌城。

嗚呼壬午歲四月，我家誤入汴之阨……罄搜民蓄給健兒，今日鳩形明日屍。幽巷生憐見新鬼，市爐析骸作晨飲。九月十七河伯怒，秋蛟擘城黃濤注。陰氣歘飛天欲墜，漩聲崩裂風成颶。匯水如塘倚雲堞，沉波細藻參漢樹。藩王冒霜沖逆流，七營鳴角遞乘舟。舷拂危樓空輾轉，眼穿咫尺不可留。余息那保頹檐墜，微軀已憑蹙浪浮。猶有筏兵操刀疾，老鴟晝叫魚龍泣……

——梁熙《紀汴災》

是誰扒開了黃河堤仍無定論，但這場洪水抹去了數十萬人的生命，其中就包括梁熙的許多親人。當年四月，他的伯祖父梁克從率家人前來躲避戰亂，不想身陷牢籠。

開封城被包圍後糧食乏絕，幾成人間地獄，饑民互相吞食。起初，守軍抓到的俘虜被饑民剮食，之後則「有誘而殺之者，有群捉一人殺而分食者」，夫妻、父子、兄弟、姻親等皆互相殘殺，「敲人骨，吸其髓」。

梁熙家族位高權重，城破前夕也幾近絕糧，即便洪水沒有入城，也將死於飢餓。親歷的種種慘狀，成為他終生的噩夢。

斯城仍聚水，過客欲招魂。慘目今如見，微生昔竟存。民終煎市釜，寇自盪宮門。河伯浮余意，臨流永載恩。

——梁熙《望壞垣有悲往事》

順治四年（公元1647年），他再次來到開封，沿著城牆探訪，回想往事，悲不能已。

康熙三年(公元1664年)，梁熙在書市偶見一本《守汴日誌》。書中詳細記述圍城期間的開封慘狀，作者正是當年的救命恩人、祥符知縣王燮。梁熙先後撰寫了兩篇序言，將其付梓重印。他說：「予脫汴厄二十有三載，洪濤惡狀，時入夢間。」

劫灰燼後上朝班，又向楞嚴契八還。悟得眾流俱截斷，直從河決見牢關。

——葉星期《過鄢陵訪曰緝先生》

康熙二十九年（公元1690年），與舊友閑談，年近古稀的梁熙仍念念不忘那場洪水。

兩年後，梁熙走完人生歷程，融入鄢陵野色。

「看來皎月澄潭，何必至人無夢。」歷盡傷痛的他，為世人留下了值得回想的背影，猶如故園土地生長的蠟梅，不畏冰雪，搖曳生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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