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唇若施脂：口紅的演化史

文│謝辰

來源│《中國國家歷史 · 肆》

東方出版社出版

未經授權，嚴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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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紅在美容界、化妝品家族中的地位非同一般，好萊塢巨星伊麗莎白·泰勒說過，女人一生擁有的第一件化妝品，就應該是口紅。時至今日，口紅已經超越了一個化妝工具和消費產品——如果要用一個符號代表21世紀的女性，沒有哪個符號比「一抹紅唇」更能精準地捕捉現代女性的形象，而紅唇的締造者口紅也就成為鮮明的性別、時尚和消費圖騰。女人為什麼要塗口紅呢？口紅又是如何成為女性專屬、男性禁區的？古人也像現代人一樣熱衷於塗口紅嗎？

伊麗莎白·泰勒

要挖掘紅唇圖騰背後的社會變遷密碼，我們需要經歷一次跨越千年的口紅之旅，追溯人類第一次往嘴唇抹上紅色的時刻，追尋它從尊崇到禁忌、從權貴專屬到走向平民化的各個歷史時空角落。

口紅：石器時代

口紅的形態在歷史長河中經歷了漫長的演變，追溯口紅誕生之初的形態，並不止於口紅這一具體物件的誕生，而是要鎖定人類第一次有意識地把嘴唇塗紅的時刻。在那個時刻，人類已經賦予了紅唇某種含義，但是還未定義什麼是口紅，僅作為能把嘴唇塗紅的各種物質和方法。

人類眾多行為的第一次，往往遵循著生物衝動和宗教原因。根據考古學家的發現，人類往嘴唇塗上紅色的最早證據，比人類接吻的最早證據要早很多。中國最早擁有明顯的紅唇的文物證據是舊石器時代的紅山女神像，而接吻行為的最早文物證據則是漢朝的接吻圖。

紅山女神頭像

距今五千年前新石器時代的中國紅山文化中，就有人類最早把嘴唇塗紅的歷史密碼。1983年，一個紅山文化時期的彩塑女神頭像被挖掘出土。這個女神頭像最突出的地方是，眼睛是玉做的，嘴唇用硃砂塗紅。先民雕塑時在嘴唇上下了一番功夫，唇部被誇張地放大，上唇的肌肉往外翻，再塗上紅色硃砂，女神欲語欲笑，充滿了神秘感。這就是可以追溯到的人類唇妝史的最早起點——史前母系社會紅山文化的一個自帶唇妝的女神。雖然我們現在無法得知那時的先民是否也在日常生活把硃砂塗到自己唇上，但可以肯定的是，最早的唇妝誕生於宗教活動。後來在新石器時代到商末周初的三星堆遺址，也出土了許多唇部塗硃砂的祭祀面具，這說明了紅唇在宗教崇拜上的應用，也再次印證了紅唇是作為宗教圖騰而誕生的。

那麼，為什麼先民要把嘴唇塗紅呢？一種比較合理的解釋是，紅色的嘴唇是健康和活力的標誌，先民很自然會把紅唇和生命的力量聯結起來。紅色同時還是火和血液的顏色，即廝殺抗爭中生存與死亡的顏色，這進一步讓紅色有了特別的宗教意義。嘴唇上的紅色，是荒蠻時代先民對生命和自然未知之謎，表達敬畏與崇拜心情的最佳顏色。有科學研究表明，人在看到紅色時，代謝速度會提高13.4%，也許就是因為人類對紅色保留著這種最初記憶。

先民用什麼做口紅呢？雖然缺乏化工技術，但當時使用天然材料的染色工藝已經起步，這些天然材料包括植物染料、礦物染料、動物染料，例如植物的汁液、硃砂石的粉末甚至動物的血液都會用於口紅製作，可想而知這種口紅製成品的持久度和安全性都很低。

沈從文

另外，沈從文先生在《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一書中指出，在母系氏族公社時期，男子不僅盛行裝飾，出於某種原因還可能在裝飾品的數量方面高出女性。這一研究從側面表明先民尤其是男性先民，已經有意識地裝飾自己，而不僅是裝飾神像。而紅山文化是母系氏族文化。所以，根據目前的史料，我們能明確石器時代的先民為神像和祭祀面具的唇部塗紅，也能證明先民（尤其男性先民）已經有意識地裝扮自身，卻無法完全肯定先民是否在宗教活動或日常生活中把自己的嘴唇塗紅，僅能猜測先民有塗紅自己嘴唇的技術及可能。

這個時期，口紅處於具有宗教圖騰意味的階段。

口紅：西亞北非文明

西方學界認為人類歷史上的第一支口紅誕生於公元前三千多年的蘇美爾文明，目前發現的最早的口紅位於一個叫烏爾的古城邦（現位於伊拉克境內），用鉛粉和紅色礦石做的口紅作為陪葬品出現在富有階層的墓里。

古埃及文明在公元前二千多年開始進入輝煌時期，大量出土的壁畫和文物都表明古埃及人極愛化妝——不分男女，全民紅妝，不分日常慶典，天天上妝。古埃及的眼妝誇張程度聞名於世，而唇妝則是僅次於眼妝的重要妝容元素。在帝國全盛時期，家家戶戶都自備製作口紅的工具，口紅的原料主要有赭石、樹脂和橡膠等。

古埃及畫著紅唇及濃眼妝的女傭

埃及口紅的顏色覆蓋豐富的紅色系，甚至是大膽的藍黑色系。埃及第一個聞名於世的口紅控——埃及豔后克里奧帕特拉七世，對口紅有著極為苛刻的要求，從而引領古埃及的時尚潮流和推動了口紅製作技術。克里奧帕特拉特別偏愛從胭脂蟲的脂肪和卵中提煉色素，從而製造出一種全新的洋紅色。古埃及狂熱的化妝風俗讓口紅走向全民日常生活，尤其被迎進了上層社會的居所和墓穴，這是口紅的首個黃金時期。

這個時期，口紅顯然是一種階級身份的象徵。

口紅：希臘

希臘文明早期的女性不好化妝，只戴假髮和梳誇張的髮型，只有妓女才會塗口紅，而口紅的成分據說含有綿羊的汗液、人的唾液和鱷魚的糞便，這個惡劣的配方充分表明了當時妓女的低賤地位。這時世界歷史上第一條關於口紅的法律誕生了——在錯誤的時間沒有塗上指定的口紅和化上指定的妝容而出現在公眾場合的妓女，將會受到處罰。這條法律是出於保護男性免於受到妓女的欺騙，而用口紅標識妓女，與一般女性區別開來。含有生物污穢之物的口紅，成了一個另類的性別和階級圖騰，用以實行女性群體內部的隔離。

古希臘時期誇張的髮型及紅唇

希臘文明中期，口紅開始盛行。研究表明這是受到鄰邦米諾斯文明對口紅包容態度的潛移默化的影響。總之，口紅成了精英貴族階層的新寵，古希臘藝術作品開始描繪上層女人們化妝的場景，古墓中也出現了化妝品的陪葬品。口紅的配方也開始講究，主要是由蔬果汁液（如桑葚和海藻）、紫草根和硃砂製作。但底層婦女還是避免使用化妝品，所以口紅作為性別階級圖騰的內部隔離屬性被進一步強化了。這個時期，口紅顯然是一種「職業」和「身份」的標籤。

口紅：羅馬帝國

公元前150年起，口紅在羅馬帝國被廣泛使用。羅馬帝國積累了大量的財富，整個社會的享樂之風非常嚴重，上層社會更是窮奢極欲，香料和化妝品的使用到達了一個歷史的巔峰。一方面，男性開始使用口紅，而且需要質量上乘的口紅來象徵自己顯赫的社會地位；另一方面，女性仍為口紅主要的使用者，口紅進一步顯示出性別傾向。因女性漸成男性附庸，女性的美貌變成了交換社會資源、社會地位的重要資產，口紅自然成為積累「美貌」的重要工具。當時上層社會忙於研發各式各樣的口紅色系，原料除了傳統的赭石、白色鉛粉、硃砂以外，還有含有水銀的海藻，這種劇毒配方讓口紅成為毒藥。而貧窮的女性因為買不起這些名貴的口紅，只能用紅酒的沉澱物塗在唇上，反而能保命。這個時期，基於女性美貌的資本化，口紅在一部分男性羨慕的目光下開始被打上了女性專屬的烙印，又由於口紅製作配方的巨大彈性，造成了口紅繼續標誌著女性內部階層的分化。

羅馬帝國時期女性的唇妝

口紅：中世紀

在中世紀初期，對口紅的記錄幾乎都出現在宗教文件中，教會對口紅的反對力度一般。但是到了中世紀中期，宗教批判變本加厲，指出「一個化妝的女人是撒旦的化身」，用化妝人為地改變容貌，是褻瀆了上帝的榮光。同時，十字軍東征從中東帶回各式口紅，口紅甚至帶上了邪惡巫術的神秘色彩，口紅被認為有治癒疾病、守護生命、驅趕死神、控制男性心智的魔力。這讓教會更加憤怒，於是口紅的製作、交易和使用甚至成了施行巫術的邪惡行為，眾多宗教圖畫描繪惡魔在女性唇上塗口紅。口紅和巫術的緊密聯繫在中世紀後期登峰造極，例如，英國國會頒布了一條保護男性免受巫術魅惑的法令：任何女人使用化妝術把一個英國男人騙進婚姻，婚姻會無效，而且她將會以施行巫術之名被處刑。而以口紅的魔力作為噱頭、售賣口紅的流動小販，面臨著因巫術而被判處監禁甚至絞刑的風險。

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

有趣的是，雖然教會和政權對口紅一直持批判抵制態度，但是口紅依舊能悄然盛行。以對口紅持最嚴格最保守態度的英國為例，中世紀初期橙色的口紅還一度成為時尚潮流，中期允許女性塗上象徵著含蓄和純潔的百合或玫瑰的淡淡色彩，而到了後期和文藝復興時期，因為對口紅魔力的迷信盛行，這種宗教、政治權威的禁止與大眾暗地狂熱的追捧之間的矛盾達到了巔峰——妓女當然是一直都能使用口紅的，而宮廷也使用口紅。愛德華五世本人親自命名了幾種口紅的顏色，宮廷中所有男女都塗口紅。1558年伊麗莎白女王一世登基，她本人是一個口紅控，用胭脂蟲、阿拉伯橡膠、雞蛋蛋清、無花果乳做成了深紅色的口紅，傳說她和隨從還研發了第一支以石膏為基底的固體唇筆，於是宮廷的女性紛紛效仿女王。伊麗莎白女王也深信口紅的治癒魔力，幾乎把口紅當良藥來使用，她生病或萎靡時會塗大量的口紅，去世那天她用掉了約1.25厘米長的口紅。但一般英國女性則謹慎得多，富有階層會秘密聘請鍊金術士煉造口紅，塗上口紅時還會念咒語。而底層社會的婦女只能自己調製、秘密交易或從流動小販處購買，在文藝復興過後甚至發展出一套成熟的秘密交易體系，形成地下口紅社團。口紅始終是作為區分社會階層的工具，上層社會使用熊的油脂使口紅更加安全，顏色是明亮的櫻桃紅，而底層社會使用廉價的鉛粉，顏色則是鐵鏽一般的土紅色。整個中世紀除了一些宮廷朝臣秘密使用，已經很少有男性使用口紅了，但在愛德華五世和查爾斯二世在位期間，又曇花一現地出現了男女皆可塗口紅的時尚風潮。

口紅：從文藝復興到前現代

文藝復興帶來了全新的思潮——要重新發現生命的美麗、形態和顏色，化妝和口紅在歐洲不再受嚴格的宗教限制，如17世紀的法國路易王朝流行大紅妝。可是英國對此還是持保守態度，特別是維多利亞時代的來臨，維多利亞女王公開聲明化妝是不得體的，以致除了妓女和演員以外，女性化妝是不被接受的，口紅成為最被鄙夷的化妝品。然而維多利亞女王澆熄不了女性對紅唇的熱衷之心。除了上文提到的發展地下社團和秘密交易系統以外，一些女性另闢蹊徑來獲得紅唇——塗上葡萄酒、使用白蘭地或檸檬刺激嘴唇、輕咬或摩擦嘴唇、做嘴唇體操（不斷重複peas，prunes，prisms類似的辭彙，讓雙唇豐滿上翹），總之以達到像被蜜蜂蟄過的紅腫感。到19世紀的下半葉，商店也公開售賣口紅。英國短暫地抑制口紅髮展是徒勞的，因為女性已經開始走出了中世紀奠定的壓迫陰影，開始在運動和職場上崛起。

維多利亞女王

口紅：工業化、大蕭條、二戰和現代社會

20世紀來臨，美國進入工業化、現代化，經濟飛速增長。口紅髮展的主要舞台搬到了美國，美國人賦予了口紅新的內涵，使其變成一件商品、一個行業、一種消費。而口紅的現代化和商業化趨勢，也成功地隨著美國有效的意識形態輸出而輻射到全球。20世紀的現代口紅，已經淡去了宗教色彩，成為全新的經濟圖騰。

1867年，人類歷史上第一家銷售化妝品的百貨公司——紐約B.Altman百貨公司開業，一種可以上腮和唇上紅色的化妝品獲得了發明專利。這一年，英國還在糾結女性該不該塗口紅，美國卻開始把口紅列為正規商品。1900-1930年，口紅的商品產業化迅猛發展。首先是製造工藝日臻完善和實現規模化生產。1910年第一支管狀口紅研發成功，1915年第一支金屬管口紅問世，1923年旋轉口紅被發明，今天我們熟悉的口紅才被定型下來。在19世紀20年代，關於口紅的專利進入爆發期，短短几年間美國專利局收到超過100個口紅設計的專利申請。其次商業廣告拉開序幕，口紅營銷成為最早的商業案例，當時卡車和火車上都掛起了巨大的廣告宣傳畫，實行一輪輪的廣告轟炸。商家們瞄準了女性市場，強調女性和口紅的專屬關係，當時有條著名的廣告語寫道「口唇不化妝的女性，就像不會發光的電燈泡」。「代溝」（generationgap）這詞正是誕生於1925年的一個口紅廣告語，形容母女間對口紅的觀念偏好不同。這期間製造商的廣告營銷策略成功改變了大眾對口紅的觀念，讓口紅開始成為新時代女性必不可少的日常用品。20世紀20年代超過5000萬美國女性使用口紅，30年代在咖啡廳和電影院隨處可見女性公開補妝塗口紅。化妝品成為汽車、電影、私賣酒之後第四大產業，在大蕭條時期反而暢銷。

20世紀30年代末口紅產業初具規模，而二戰的硝煙則把口紅產業推向了巔峰。二戰期間，口紅製造銷售商構思出了逆天的宣傳策略——把口紅和戰爭聯繫在一起，口紅是在國家危難面前仍充滿活力並具有治癒能力的女性化身，女性塗上口紅能為士兵帶來巨大的正能量，所以口紅被重塑成鼓舞士氣的愛國主義符號。當時一個較大的口紅製造商Tangee發起了一場大規模的營銷活動「戰爭、女性、與口紅（War,Woman,andLipsticks）」，鼓勵女性塗上明艷的口紅，展現勇氣和魅力，來激起舉國昂揚的鬥志。美國海軍開辦培訓課程，教導女兵如何快速化出軍妝。美國軍隊還規定，從軍女性的口紅顏色必須和制服上的紅色徽章和帽子上的紅色細線搭配，伊麗莎白雅頓為此研發了名為Montezuma的紅色供軍隊使用。這一批塗上正紅色口紅而加入工廠或軍隊的女性，被稱為紅唇軍。英國人也採取類似的做法，當時丘吉爾政府決定限制所有化妝品的生產，只有口紅能繼續大規模生產。

Tangee的War, Women and Lipstick營銷運動

紅唇軍宣傳海報

20世紀70年代，各大化妝品牌進入白熱化的競爭局面，打壓競爭對手的商店和展品、偷取配方等惡性競爭行為大量出現，政府為加強監管，加強了對口紅研發原料和技術的安全性立法。20世紀下半葉口紅產業繼續穩定增長，以航空業為首的服務行業也開始要求女職員必須化妝塗口紅。到了2000年，美國平均每個女性一年買4支口紅。時至今日，經濟學家發現了一種有趣的經濟現象「口紅效益」——每當美國經濟不景氣，口紅的銷量反而會直線上升。經濟學的解釋是即使不景氣，人們仍有強烈的消費慾望，而口紅這種既廉價而又能帶來極大安慰的商品就成了消費者首選。

塗口紅的美國女性（1955年）

口紅：作為社會運動的符號

商業營銷是塑造口紅圖騰成功的巨大內核，但美國女性沒有輕易接受市場力量灌輸的規訓，她們對口紅也有基於女性主義的解讀。在20世紀初商業營銷的序幕階段，口紅被美國女性認為是女性解放的象徵。西方歷史上對口紅的偏見，本質是對女性的歧視，因而口紅長期承載的豐富人文內涵使其成為最佳的女性解放運動符號。1912年，美國婦女在爭取女性政治權利的大遊行中，紅唇成為一個鮮明的符號、一個反抗的徽章，此後一系列相關的遊行活動中都把塗口紅作為一個標準的流程。但是隨著口紅的商業化和政治化，20世紀70年代口紅被朋克搖滾流派捧為反叛的象徵，用來表達性、暴力和一切叛逆人類的異常行為，紫色和黑色的口紅風靡一時。同時，女權主義者倒戈批判口紅，指責口紅髮展至今已經淪為商業消費符號。她們拒絕口紅，但這似乎促使化妝品公司推出自然裸妝的新一代產品。總之在口紅圖騰的演變中，已經無法阻擋口紅滲透到美國女性的日常生活。

1912年紐約大遊行

結語

口紅在人類漫長歷史進程中不斷與文化、政治、經濟、宗教話語和科技力量交纏碰撞，同時又塑造口紅圖騰和建構女性身份——口紅曾經和女性無關，又成為女性專屬；塗口紅曾經壓迫過女性，也解放過女性；口紅被權威禁止過，也被權威推崇過；口紅誕生之時只是宗教圖騰，發展到今天完全成了經濟消費圖騰。

那麼在將來口紅圖騰又會怎麼演變呢？也許有一天，歷史又再輪迴重演，男性會再次成為口紅的使用者，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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