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記：一碗最後的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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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奶奶的記憶是單薄的。

奶奶是個孤兒，親人中只有一個弟弟，二人從小無父無母，相依為命。姐弟兩如何在亂世中存活生長的這個秘密被她咬牙嚼碎咽進了肚子，從此沉默了一輩子。

奶奶和爺爺很不一樣。爺爺總是盤腿翹腳坐在木頭長凳上，早已退休但仍然穿著白棉襯衣和老式軍褲，左手一把竹扇，右手一桿旱煙，竹扇一揮，旱煙一抖，全家都要莊嚴目視。

而奶奶，她瘦小乾癟，灰白間雜的短髮，一身的確涼棕褐色上衣，內里搭著一件白色棉背心，的確涼長褲代替了裙子，和潮濕的南方地區常見的塑膠涼鞋，時間在她的臉上、手上、腿上鑿出了一道道溝壑。她的身軀是混沌發灰的，在這樣身軀上看不出年輕時在西藏高原上種蘋果、挑水、砍柴的力量線索。

這樣半黑不白的模樣穿越了半個多世紀，日益灰澀，讓她一點、一點隱匿消融在灰澀的縣城生活中，不著邊際，不露聲色，不留神她就消失了。

她不愛說話，走路無聲，家裡的物品替她說著話：「滋滋滋」的油鍋聲、「哆哆哆」的切菜聲、「嚓嚓嚓」的掃地聲、「叮咚叮」的碗筷聲……這些是她能創造的最有活力的聲音。一雙眼睛，是全身上下最明晰黑白的舌頭，訴說著她說不出的話。看到她的眼睛的時候，才覺得她是真實的存在。這是我對奶奶單薄的記憶中，關不上的兩盞燈。

我跟爸媽住在廣東，爺爺奶奶住在廣西，我們生活在不同的城市裡。小時候爸媽經常上夜班，奶奶過來與我生活了一段時間。她在這座大城市裡顯得更加沉默，更加灰霾，沒有人會注意到她，甚至連我也沒記起她當年的模樣。

她的文化水平很低，面對我，談不上教育，她只能用一個鄉鎮老人的姿態每天給我做飯。廣西有一種食物叫粉利，是一種用米做成的類似年糕的東西，很便宜，可以蒸熟了蘸糖吃，也可以切片切塊炒著吃。別的地方不產，奶奶來的時候帶了很多。她會將粉利切成一小條一小條，大火入鍋，再放入芹菜和自己腌制的蘿蔔乾，佐以老抽提色，炒出來的粉利是濃郁的焦黃色。她自己的那一碗，通常是全素的，給我的那一碗，通常是滿滿肉絲的。

粉利和蘿蔔乾

年幼的我哪裡能知道，奶奶是如何領著微薄的退休金，捉襟見肘地過著生命倒計時的日子，但又能變戲法一樣讓我的每一頓飯都有魚肉之歡。她像是廚房陰暗角落裡的一塊砧板，砧板醞釀著可口肉菜的雛形，幾十年哺育著孩子們，但也只能被任意切割砍剁，無人在意，每一道累累傷痕在歲月里模糊成一圈圈沒有稜角的輪廓，像樹榦上的年輪，萬古長空，靜默無聲。

後來奶奶回廣西了，我也一直在廣東生活長大，每年見面的時候大概也就只有春節那兩三天。後來家裡的生活也慢慢好了一點，回去的時候，奶奶會殺一隻雞，蒸一條魚，炒一盤足料的粉利，拾掇一桌豐盛的飯菜。餐桌不大，人一多就不夠坐，默默地端起碗走到客廳獨自進食的總是奶奶，在大年初一的團圓夜。

初中的時候，爺爺病逝，我再一次回到廣西那個爺爺奶奶住了半輩子的小縣城。爺爺的離世在本來就灰澀的奶奶身上鋪了一層更加暗啞的蒙板，她越發像是一道帶著一點生命體征的影子。

這天從公墓祭拜回來，過一個晚上，明天就要走了。爸爸處理喪事已是身心疲累，媽媽一直在跟她的兩個妯娌百般叮嚀。整個縣城夜來的早，靜深的沉，我坐在一旁有些發怵。

奶奶灰色的衣物換成了黑色，她在孩子們間的夾縫中穿行而過，低著頭，暗著臉，走近了廚房，廚房裡細細碎碎響起了一些切菜下鍋翻炒的做飯聲音，她的影子在昏暗的抽拉式黃燈下顯得佝僂矮小，可是每一發切菜和翻炒的聲響都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稍頃，她端著一碗盛滿肉絲、蘿蔔乾和芹菜梗的炒粉利出來，遞在我面前，一雙枯朽斑駁的手把碗放到了我的左手，把筷子塞進了我的右手：「一天沒怎麼吃了。」

那個小小的碗發著焦香的氣味，向上飄散的熱氣蒸騰在我的面頰上。肉絲炒粉利這一道再日常不過的食物，在死亡降臨的日子裡仍然被奶奶做出了過年的味道，在寒冷里顯露出不容置疑的溫暖和滿足，填充了身體里一個空蕩蕩冷冰冰的位置。

第二天臨走前，奶奶給我裝了一袋子粉利和一塊砧板，我接過去，摸到一雙顫巍巍的手，緊緊地捏著我。那雙全身上下唯一黑白明晰的眼睛錚錚地看著即將離去的我，皺巴巴的嘴唇想說什麼似的動了幾下，但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說，只有兩行眼淚從眼睛裡落了下來，她隨即將淚拭掉：「回去自己學著炒。」

同一年，奶奶突發重病，隨著爺爺走了。她站在路邊目送著我們的車往遠處開去而越來越小的身影，就是她留在我記憶里最後的模樣，那不是一個幽靈般的影子，那是像砧板一樣的奶奶。這個人終其一生，面對自己的存在甘於卑微，歸於沉默，但她曾經在全家陷入混亂時，掐滅心底的悲傷，把淚水留給肚子，並端給我一碗最後的粉利。

奶奶走後的十多年間，每年春節我們照樣回去，照樣吃粉利，照樣在離開的時候帶走一袋，就像奶奶還在的那樣。而當年與奶奶的粉利一起塞過來的那塊砧板，終於在十幾年之後正式退休了。

這塊砧板，承受了比我厚重深沉得多的磨難經歷，嘗遍了生活里的酸甜苦辣煙熏火燎，每一刀下去都沒有節省一點功夫。它毫無怨言地接受了命運，樸實節制地保持緘默，在每一個看不到頭的夜晚，無聲無息養育了我。

砧板

(全文完)

本文作者「肥肥肥肥肥」，現居廣州，目前已發表了3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肥肥肥肥肥」關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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