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禮與情
作者 秦蘭勇
紅樓人物中,可以互談《西廂記》的,唯有寶玉、黛玉二人。寶釵、黛玉也曾談及西廂,但釵黛談西廂,實際是禁談西廂。二玉談西廂,出於情,少年心事,借崔張之口得以傳達。寶釵勸黛玉以女德女紅為重,出於禮,在寶釵看來,女子讀書是末事,西廂之類的邪書更不可讀不可談。什麼是邪書?有違禮法的便是邪書。至於禮法本身的合理性,則不在寶釵考慮範圍之內。
襲人要回家探望病重的母親。鳳姐等人交待,回家後其他人都要迴避,住下的話,不要用別人的鋪蓋,這是出於禮。襲人已被暗許為寶玉之妾,已是賈家的人了,在外面的一舉一動都代表著賈家的尊嚴;她是賈家的私有財產,被外人看一眼都了不得。襲人離開的第二天,晴雯生病,寶玉勸她不要聲張,免得王夫人命她回家養息,寶玉悄悄請來了醫生診治。王夫人關心寶玉,寶玉則全為晴雯著想。談到用藥時,寶玉有一段妙論,概而言之,即:男人是老楊樹,女兒是白海棠。寶玉的勸言妙喻都是出於情,與血緣親疏、地位尊卑皆無關。寶玉對黛玉說過「疏不間親」之類的話,但讀者不可當真。以黛玉、寶釵論,黛玉在血緣上更親,但跟探春、迎春比呢?探春雖是庶出,迎春雖是堂姐(亦庶出),但在血緣上都比黛玉更親。而二玉之深情,是其他人都比不了的。
鳳姐慣說場面話,但也並非沒有真情。鳳姐寶玉同去看望病重的秦可卿,寶玉不知不覺流下了眼淚。鳳姐呢?「心中雖十分難過,但恐怕病人見了眾人這個樣兒反添心病」,便一方面安慰秦可卿,一方面支開了寶玉。寶玉擔心黛玉「飯後貪眠,一時存了食,或夜間走了困」,就編造了揚州黛山林子洞耗子精的故事,引得黛玉翻身起來擰他的嘴。鳳姐之於秦可卿,寶玉之於黛玉,慮事之周全,用情之深摯,令人動容。邢夫人的親戚邢岫煙到賈府後,邢夫人無心周濟,倒是鳳姐對邢岫煙頗多憐惜之情,這亦是鳳姐的可愛處。
翻看《管錐編》,發現中外在反對女性讀書作詩方面是相似的。古人引李商隱的話:「婦人識字即亂情,尤不可作詩。」王灼批評李清照:「誇張筆墨,無所羞畏。」法國某作家說:「寧願婦人須髯繞頰,不願其詩書滿腹。」英國某作家說:「女手當持針,不得把筆;婦人舍針外,無得心應手之物。」(以上引自《管錐編》)關於女性讀書,中外文人多持反對態度,原因何在呢? 讀書作詩就會亂情,亂情即悖於禮當。寶釵平時不作詩,也不教香菱作詩,寶釵每次作詩,幾乎都是堂皇正大之詞。寶釵詩幾乎都是為應酬(禮)而作,這樣說,不是在評價其藝術成就。黛玉的詩,大多是私下寫的,就像女生日記,不許他人輕易翻閱。填柳絮詞時,寶釵先構思,想想怎樣寫才能出類拔萃,這是一種競爭的心態。寶釵在寫詩方面當然特別有見識,但寫詩絕等同於比賽,以比賽爭勝的心態從事文學藝術的創作,不是正路。黛玉當然知道古人寫的柳絮詩詞很多,但她無意與古人爭勝,只是寫自己的真實感受。寶釵勝在立意之高,黛玉則以情感真切動人。
人生處世,不可無禮,亦不可無情。禮太過,便流於虛偽或湘雲說的「假清高」。出於真性情,方為真名士。像傅試派到賈家的兩個婆子,只可視為愚。而賈赦之流的所作所為,多出於欲。愚與欲,都無所謂禮,更無所謂情。
《紅樓夢》寫人情世態的文字,在其他書中也能找到。《水滸傳》就特別擅長寫市井風情,如寫王婆一段文字,令人如見如聞,驚心駭目。但紅樓寫至情至性的文字,則非施羅諸公所可夢到。紅樓溫暖人心的地方,也正在此。
在「王熙鳳效戲彩斑衣」一節中,鳳姐自比於斑衣戲彩的老萊子,引賈母發笑,多吃點東西。賈母說:「可是這兩日我竟沒有痛痛的笑一場,倒是虧他才一路笑的我心裡痛快了些,我再吃一鍾酒。」賈母類似的話在書中多見。賈母要娛樂,可以聽女先生講佳人才子故事,可以聽鳳姐講笑話,佳人才子故事與鳳姐的笑話,有一個共同點,即徘徊於禮與非禮之間。「理治之書」沉悶無聊,賈母沒有興趣;主僕之間尊卑分明,僕人的語言也不敢輕易越雷池半步;只有像佳人才子這樣徘徊於禮與非禮之間,甚至偶爾逸出禮法範圍的故事,和鳳姐(以及偶爾到賈府的劉姥姥等人)同樣徘徊與禮與非禮之間的笑話,才能引起賈母的興緻。而佳人才子故事,賈母聽個開頭,便能猜出結局。因為這樣的故事「千部共出一套」。為什麼會這樣?因為千百年來社會制度和社會結構沒有根本性變化,故事都是相似的,編的故事也是相似的。倒是鳳姐比說書的女先生更高明,但二者性質卻是一樣的。
傳統禮儀中不合人情處頗多,這是造成生活沉悶無趣的原因之一。魯迅講道德:「道德這事,人人應做,人人能行,又於自他兩便,才有存在的價值。」而傳統禮儀主要不是為了自他兩便,而是區分尊卑,這樣就極易流於虛偽。比如我們常常自貶以抬高他人,但暗地裡又要爭面子。
小紅為寶玉倒茶,秋紋知道後,「兜臉啐了一口」,罵她「沒臉的下流東西」,「你也不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小紅被鳳姐差去辦事,晴雯說她「原來爬上高枝兒去了,把我們不放在眼裡」。傳統禮儀就是讓人各安其位,是僕人就做僕人的事,是二等僕人不能做一等僕人的事。這種尊卑森嚴的禮法觀念,嚴重阻礙了個人才華的發揮。小紅的爬高枝,只是藉機展現能力,爭取與能力相符的地位而已。一個正常的社會,應該為每個人提供公平競爭的機會,一個把展現能力貶為不安本分爬高枝的社會,是不可能有進步的。
古人中有人有感於禮的虛偽,便提倡情。湯顯祖在《牡丹亭》的「題記」中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情具有一種破壞的力量,可以打破尊卑之別,打破年齡差距,打破國籍限制。在湯顯祖看來,情甚至可以打破生死之隔。古典文學中,寫情的最佳之作不是《牡丹亭》,不是《西廂記》,也不是打破人鬼、物種區別的《聊齋志異》,而是《紅樓夢》。
就寫情而言,《紅樓夢》堪稱不朽。但我們仍不得不說,當禮法虛偽、禁錮人性時,我們與其一味張揚真情,獨標性靈,不如去打破這禮法的束縛。在牢籠中蹁躚起舞,不如去撞破這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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