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情懷‖子均的詩詞

一

小麥收割之後，開始種玉米。我用鋤頭刨挖出一個個小坑，間隔距離大約一尺來遠，母親負責向坑裡撒放玉米種子，一個小坑裡兩到三粒。母親很仔細，幾粒玉米種子落在小坑中心，用腳撥回挖出的泥土，掩埋玉米種子，填平小坑，再輕輕踩踩，一窩玉米便點種成功。

一粒粒飽滿的玉米種，就這樣被播到田野里，那肥沃的土壤，像是溫暖舒適的棉被，讓它們躲在溫柔地呵護中。一段時間以後，這些小傢伙從泥土中醒來，冒出嫩綠的芽兒，抽出柔軟的葉，葉子由小變大，由黃變綠，轉眼長至一尺來高了。

施肥的時間到了，我繼續在前邊挖坑，母親往坑裡抓放化肥，撥土踩埋。如果這時適逢下雨，天賜良機，那就好極了。如果天公不作美，太陽火熱，就要澆地了。及時澆水後，玉米宛如一個個頑皮的孩子，拔節瘋長，個頭竄得老高，葉子肥厚，稈子碧青，那一身長袖善舞、翠色慾滴的綠呀，讓人心醉。

玉米稈高過人的頭頂，出梢、揚花，吐著黃纓子、紅纓子，花粉散開，飲下甜甜的空氣，徐徐降落，乘坐觸鬚的滑梯，鑽進一個紡錘形的房間，外面包裹了好幾層青綠色的殼，輕輕地打開這些殼，上面布滿了一顆顆乳白色的玉米粒，像一粒粒亮晶晶的珍珠，非常飽滿。

玉米似乎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在烈日下，在風雨里，在白天，在黑夜不知疲倦地生長，釀造最甜的蜜。當梢花把天空刷得湛藍，千萬顆清涼的露珠浸潤的時候，田地里的玉米葉子、莖稈由綠變黃，玉米粒也變得黃金燦燦，晶瑩透亮。

只不過短短數日的工夫，田野那些滿眼的綠色，就變作一片耀眼的金黃，鄉村進入收穫的季節。母親像是永遠不知疲倦，在她瘦小的身影之後，玉米稈嘩啦啦地倒下，掰掉玉米棒子，清理乾淨土地，準備一茬新的播種。那勞作的姿勢，熟練而優雅，連同臉頰上滑落的汗珠，一起打濕我的童年，走進我多年以後的夢境。

這時走進鄉村，到處瀰漫著玉米的清香，農家的屋檐下，院子的空地、樹杈上，透著風兒的滿地滿眼裡都是玉米，金黃而透亮，古樸而清新。那脆生生的玉米粒，皮薄潤澤，排列整齊，緊密有序，細膩肉脆，口味極佳，能幻化成一杯美酒，甘甜香醇，醉倒鄉村，醉倒農人和他們的子子孫孫。

二

仲夏時節，太陽熱乎乎地炙烤大地，可地里的農活很多。母親很是忙碌。夏播的事情須抓緊掃尾，已播的田塊反覆進行巡查管理，力爭全苗。出苗後仔細定苗間苗，移栽補缺，然後為小苗根部培土，為茁壯成長打下堅實的基礎。

高溫高熱狀態下，農作物生長很快，農田裡的各種雜草和莊稼一樣生長很快，不僅與作物爭水爭肥爭陽光，而且多種病菌和害蟲大量寄生繁殖，因此農諺說：「仲夏不鋤根邊草，如同養下毒蛇咬。」所以，抓緊中耕鋤地是極重要的增產措施之一。

家裡割完麥子種的玉米，母親總要親自鋤上一遍。她常說：「七遍糜子八遍谷，少鋤一遍少收成。」這玉米苗鋤過之後，才會猛長起來。鋤地的重點是挖掉麥茬、除草和鬆土。「杈頭有火，鋤頭有水。」鋤地鬆土能改變土壤結構，減少水分蒸發，有利保墒。

母親年邁體弱，加之手疼腿疼，已經不適宜再乾田里的農活兒，我請假回去幫母親鋤地。這個時候的天氣，那才叫熱呢。天上沒有一絲雲彩，太陽似乎就毒辣辣地掛在頭頂，熱浪滾滾的田野像個桑拿蒸汽浴室。

玉米苗轉眼已經一拃多高，潤澤油亮，田野一片翠綠，隨風滾動波浪，放眼望去，像有一隻無形的手，不停地撥弄著綠色光環，一輪接一輪，眼花繚亂。走進地里，熱氣撲來，還未乾活，我的全身已經開始出汗。

我在地里雙手握緊鋤頭，一伸一縮，輕輕避開玉米苗，左竄右耙，一深一淺，一鋤接一鋤地挖下去，地里的筷子草、牛筋草、稗草、狗尾草、反枝莧、牽牛花紛紛被連根挖起。汗流如注，嗓子冒煙，漸漸地感覺腰酸腿疼，體力有些不支，可總是鋤不到地頭。

勸不住攔不下的母親，偏要來到地里。我給她帶上一個小木凳，本來說好，她只准坐在地頭看看。可我進地鋤草，母親也進地鋤草。母親坐在木凳上，雙手拉鋤，鋤好一段，就向前移動一下小木凳，然後坐在上面，繼續拉動鋤把。

有時，為了拔掉玉米根旁的一棵草，母親竟然跪在地上、四肢爬在地上，直至把地弄乾凈。長長的田壟，被她拔得一根草也沒有了。母親臉上掛滿晶瑩的汗珠，和滿頭的白髮，在太陽下閃耀著晃眼的銀光。

莫名的酸楚滋味湧上我的心頭，眼淚差點掉下來，我咬牙加快鋤地的速度。母親卻不以為然，她說：「呆在家裡悶得慌，乾乾活吃飯睡覺才會覺得香，況且看看野外的藍天白雲，地里的禾苗綠草，心裡會很舒坦。」

在黃土地默默耕耘的母親，養成的勤勞樸實卻又有一點固執的習慣，蘊藏著一種樸素的奉獻精神，沒有虛榮，沒有貪婪，只有堅強、忍耐、冷靜，她用一種特殊的言語，蕩滌我心靈的浮塵，昭示和傳達勞動的教誨。

三

初秋時節，渭河灘的玉米鬱鬱蔥蔥，微風吹來，絲絲作響，濃濃的陰涼里散發著淡淡的清香。放眼望去，棵棵玉米亭亭玉立，倩影婆娑。寬寬大大的綠葉，輕搖慢擺；頂部青綠色花穗上，掛滿鋸齒狀排列的黃色花粉；羞澀地藏在葉子後面的青皮棒子正在悄悄孕育，裹得緊緊的皮子尖上冒出一簇簇青白色、淡紫色、紫紅色的纓須；蝴蝶飛舞，蟋蟀在田壟、土坷垃里哼著一支忽高忽低悠閑的曲子。

玉米神奇，能變多種食品。玉米糝稀飯曾是家鄉早餐不變的食物，有時加上小豆、紅豆、豇豆等，稱紅豆稀飯；有時加紅薯塊，稀飯中有甜甜的味道；有時也會下少量麵條，放入鮮美的「下鍋菜」，調上鹽醋油潑辣子，稱為「糝子面」。加糖蒸的發糕，新玉米面做的涼魚兒，也是不錯的主食。

玉米生長期只有八九十多天。剛出地皮的幼苗，尖尖嫩嫩，惹人憐惜。長到一拃高就要鋤地，頂烈日冒酷暑，用鋤頭把板結的土壤挖起打碎，除去雜草，根部培土，保證玉米在田野里站穩。青苗一尺高的時候定苗，留下健壯和間距合適的，其餘的都像草一樣拔除。

只要水肥充足，玉米生長很快，幾日不見就竄高一截。昂首挺胸、縱橫有序的玉米們如兵陣一般威武。只是沙地不經曬，這片豐收在望的玉米田，在這個關鍵的時候卻缺水了，葉子有些打蔫。吃過早飯，母親讓我去澆地。

這片灘地用北面的那口機井灌溉，一條距離很遠、長滿青草的土渠三轉兩繞連到地里。到機井跟前，先找管水的人排隊，已有不少人在此等候。機井黑明不停，才澆了20多畝，我排的隊大約在後半夜才能輪到。

坐在人堆里閑聊，等待，偶爾也給別人幫幫忙。夜深人靜，空氣潮濕陰冷，有幾個耐不住困的躺在地上睡著了。後半夜，終於該我澆地了。掄起鐵杴，鏟開渠堤，「嘩」的一聲，清流從土渠里，一明一閃淌進地里。這時，卻突然停電了。返回機井，繼續等待。天快亮的時候，電來了，馬達又燒了，抽不出水。找來電工，修好馬達，晌午端了。我又累又餓，疲憊不堪，七叔和大哥趕來幫忙。七叔來回巡渠，防止跑水，我與大哥進地改水。

鑽入玉米地，並非走進美麗的風景。反而困難重重，危機四伏。密密匝匝的葉子像無數把刀，不小心被劃一下，輕者發紅重者流血；成群的蚊子，趕也趕不走，圍著、追著人叮咬；不小心讓刺蟲蟄了，便會有陣陣鑽心的疼。

水在地壟流淌，翻卷著枯枝敗葉，乾涸的土地「嗶嗶啵啵」作響，像大口狂飲的男人。灰白硬實的土地，過水後變得深黑、稀軟。拿杴赤腳，緊張注視水流和進展，待一塊地澆完，便把水流改向，引到另一塊。發現水跑到田邊的坑裡，得趕緊過去，用鐵杴壘起土堰，堵水回去。

兩天一夜的忙碌，我深切體會到生活的五味和不易。欣慰的是澆過的玉米綠盈盈的更加水靈，起伏不定流竄西東的風，讓那些長袖善舞的身姿愈發優美。這些原產美洲的玉米，在北方厚厚的黃土地里生根、開花、結仔，蘊育出來的芳香和甘甜，已經成為我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四

在黎明的大幕還未開啟之前，蟋蟀、螞蚱、紡織娘們已經早早地起床，它們舒展輕盈的鳴唱，「唧唧唧」、「瞿瞿瞿」，似遠又像很近，始而細若遊絲，繼而漸鳴漸響，在寂靜的原野里顯得特別清晰。

悠揚的蟲鳴，穿過通透的天空，在廣袤的大地上盤旋，飛越村莊的頭頂，水一樣流過我們的耳膜，輕輕地隨風兒夾雜著泥土、野草、莊稼的氣息和玉米成熟後的陣陣清香，悠揚在深深的街巷。

母親說玉米黃了。我天不亮起床，跟在母親的後面，來到田野。眼前是一幅優美的景象，天空純凈剔透，天藍得乾淨，藍得清純，無數的玉米稈緊緊相挨，連成一個整體，已經成熟，遠遠望去，看不到邊，像是大海一般。潮水一波波湧來，天和地屏住呼吸，靜看浪的頭頂，鋪開橘黃色的火焰，照亮生命由量變到質變的關鍵細節。

母親說，今年玉米貪青晚熟了。前段時間風雨交加，玉米在田野里堅守。如注的雨水讓土地變得鬆軟，壟溝的積水已不下滲，水窪連成一片，浸泡的玉米，根須下伸，四面擴展，盡量站穩，吸取水分，在逆境中心無旁騖，低調沉穩，舒枝展葉，拔尖抽穗，頑強生長。雖姍姍來遲，由青翠開始次第變成灰黃色，也韻味十足地成熟了。

進地忙碌片刻，渾身冰涼，是露水把全身衣服打濕了。太陽出來了，我看到從地平線上和田野草叢中太陽升起的情景了，心中生出一種激動。那太陽又紅又大，帶著露水，像是從東塬上面的村莊、從那高低不平的樹叢和那無邊無際的莊稼里冒出來一般。

玉米稈比我高出許多，葉子寬寬長長，比往年大了許多，不少還油綠油綠。肥壯的玉米穗，有的掛在寬大的葉子下，有的垂下身子和玉米稈緊貼一起，有的高高在上，長在頭頂上方，開口的穗子顯露出碩大金黃的玉米粒。

我瞅准玉米穗，用手小心的「咔嚓、咔嚓」掰下來，扔到背簍。玉米穗一個個與玉米稈分離，發出金屬斷裂般清脆的聲響。不知不覺，衣服被身體慢慢暖干。十點以後，密不透風的青紗帳里又開始悶熱起來，玉米葉子劃在臉上、腿上、胳膊上，紅一道紫一道，汗水流過，刺癢燒疼。

母親不用玉米收割機，仍然堅持用手掰下玉米，因為她需要玉米稈，在冬天裡燒炕做飯。掰下來裝在背簍里的玉米穗，背出玉米地，倒在路邊，來回往返。中午不回家，渴了喝口涼水，餓了吃塊饃，累了坐在地頭樹下休息休息。玉米穗掰完後，雇車拉運回家。

家鄉的玉米與眾不同，沉甸甸的穗子撕去外皮，精緻俊美的模樣呈現眼前，顆粒光亮，溫潤柔滑，排列緊密，玲瓏剔透，如金似玉，讓人愛不釋手。令人稱奇的是，這種玉米，鮮嫩穗子，水煮食之，清香四溢，爽口無比；晒乾粉碎，熬粥來喝，淡泊透徹，滋味綿長；磨成麵粉，打攪團漏涼魚，暢快淋漓，妙不可言！

【原載《當代扶風作家散文選》】

作者簡介

馬科平，男，陝西扶風人，現供職於扶風縣安全生產監督管理局。先後在《中國散文家》《散文世界》《散文選刊》《華夏散文》《美文》《青海湖》《秦嶺文學》《延安文學》《崑崙文苑》《散文時代》《古峽文學》《中國紀檢監察報》《中國國土資源報》《農民日報》《中國財經報》《中國社會報》《中國建材報》《中國廣播電視報》《中國婦女報》等刊物發表散文、隨筆、評詩歌百萬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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