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麗逶迤山陰道

在紹興歷史上，有兩條對江南文化產生重大影響的山水人文旅遊線路，前有山陰道，後有浙東唐詩之路，它們「晉唐心印」，至今飄著翰墨書香，一路綺麗逶迤而去。

一

一千六百多年前，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小書聖」王獻之從山陰道上一路走去，被眼前景色所震撼，突然文思泉湧，口吐蓮花，妙語連句：「雲生滿谷，月照長空，潭澗注瀉，翠羽欲流，浮雲出岫，絕壁天懸。千岩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雲興霞蔚。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

此語一出，會稽郡山陰道名聲遠揚，自晉以後，各朝名士吟詠不絕。可謂山陰道上，名人濟濟，絡繹不絕。

王獻之的話後被記載在南宋劉義慶《世說新語》上。用現代漢語詮釋一下，就是說：「從山陰道上走過，一路上山光水色，交相輝映，雲蒸霞蔚，滿眼蒼翠，恰似重山峻岭互相比美，眾多溪水競相奔流，奇山秀水相互映襯，使人眼花繚亂，看不過來。如果是秋冬交替之時，更使人難以忘懷。」

誠然，用現代白話文做最好的釋義，也達不到原話表達的意境。

二

到了明代，一個叫袁宏道的才子再次展示了山陰道的魅力，吸引了無數粉絲。袁宏道的家鄉遠在湖北，他是當時明代「公安派」的文壇領袖，主張「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一次在山陰道上走馬觀花式的遊歷，給了他極大的心靈震撼，一種發自內心的衝動，讓他大筆一揮，山陰道便又一次定格在中國歷史文化的坐標上，名聲大噪，引無數中國文人傾心不已。

那是萬曆二十四年（1595年），袁宏道任吳縣（今屬江蘇）縣令第二年，因他任上以來，判案果斷，為民著想，頗受地方擁戴。然而，也招致當地權貴的不滿，加上吏事繁雜，他覺得「人生作吏甚苦，而作令為尤苦，若作吳令則其苦萬萬倍，直牛馬不若矣」。因此，第二年他便借故辭職。為了消除胸中塊壘，袁宏道離開吳縣後並沒有立即回鄉，而是游遍東南名勝，徜徉在江南的奇山麗水間。有一天，他經過山陰道時，便作詩一首《山陰道》，詩云：

錢塘艷若花，山陰芊如草。

六朝以上人，不聞西湖好。

平生王獻之，酷愛山陰道。

彼此俱清奇，輸他得名早。

彼時，辭官作逍遙遊的袁宏道眼中，山陰道與錢塘西湖同樣骨格清奇、天賦異稟，但若論成名先後，山陰道遠比西湖要早。袁宏道此話真實不虛，西湖在唐朝以前鮮為人知，北宋以後，名家詩文才以西湖為名。白居易就是最早寫西湖的詩人之一。

那麼，王獻之、袁宏道詩文中的山陰道究竟在哪裡？據考證，山陰道是從今紹興越城區西南偏門郊外的東跨湖橋出發，通向諸暨楓橋的一條官道，終點在古博嶺（古博嶺，紹興人也叫虎撲嶺）。過了古博嶺，被稱為干溪道。山陰道和干溪道同為古官道，干溪道是山陰道的延伸。

三

何為官道？官道又叫驛道，相當於今天的國道，是由朝廷投資並按統一標準修建的全國道路系統，大多為青石板路，按寬一丈左右的標準建成，可以保證兩匹馬相向而行。古代驛道主要用於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各種軍政要務信息傳遞、物資運輸、軍隊調動、後勤補給和官員出差、調任與巡視等等。也是中央政府對地方政府進行政治控制的重要通道。驛道上建有驛站和驛亭，驛站負責官員接待、道路管理、軍隊供給等；驛亭則是驛站與驛站之間短暫休息之處，比如蘭亭本名的含義，其實是一個小小的驛亭，只因王羲之在山陰道旁一個名叫「蘭亭」的驛亭附近修園林事修稧，終得天下佳名。

舊時的山陰道，是一條青石板鋪砌的驛道，大約自秦漢起早已建之。古人行之，或騎高頭大馬，或乘輦輿，只因道之兩旁，景色不同凡響，尤如人間仙境，惹得天下名士皆以為此道不至是一條交通要道，也是他們心儀的文化朝聖之路。

今天，我們已無法想像當年的山陰道上，本該是何等美景？只是我們可以意會，那條長長的古道上，自魏晉以後，成為江南文化的意象、無數中國士大夫夢中的天堂。道上有八百里鑒湖，有清麗婉約的若耶溪，兩旁有蒼天碧雲、山川田園，翠林秀竹、飛鳥歸燕，亦有市井街坊、迴廊疊樓，稻香魚肥，春茶夏豆……一切山水詩意都愜意地停泊在山陰道上，只要你曾經來過，就不會忘記。

山陰道也是後來唐宋元明清山水詩歌的始發點，特別是被謝靈運、陸遊們吟詠風華，傳誦千年。山陰道上，馬臻、劉寵賀循走過，謝安、嵇康、王羲之、王獻之、謝靈運走過，賀知章、陸遊走過……從東漢到近代，但凡在中國歷史上佔有一席之地的紹興名人，沒有一個不在山陰道上留下過深深的足跡。他們的背影永遠留在青山綠水間，成為江南山水詩人的心結，成為一道道文化的漣漪，驚艷在山陰道上的時空歲月里。

四

而如今的山陰道早已成為柏油馬路，紹興至諸暨的紹大線貫通全程。自紹興偏門到紹大線沿線，現在布滿了現代建築和城郊設施，然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的舊時模樣仍依稀可尋。俯仰兩青天的鏡湖、若耶溪舊地、書法聖地蘭亭、蘭亭國家森林公園、印山越國王陵、王陽明墓、徐渭墓、陳洪綬墓等等都在山陰道旁的青山之中，名勝古迹，不可勝數。王獻之、袁宏道不曾想到，一句隨口吟誦、一首即興詩作就此成就了山陰道的歷史文化地位。

我曾經在書法聖地的蘭亭鎮工作過一段時間，每每車行至蘭亭景區門口，就見到一塊大石碑，上書「晉唐心印」， 多年後練習書法才明白，這是乾隆皇帝為他宮藏的馮承素臨摹神龍本《蘭亭序》而御題的四個字。王羲之是晉朝人，而馮承素是唐朝人，晉唐心心相印，乾隆表達了歷代文化人對晉唐文化的久久仰望。

也許，唐朝的詩人們正是為了沿著魏晉名士的足跡，遍訪東南名勝，尋覓人生真諦。於是到了唐代，在山陰道旁的古鏡湖上出現了一條新的山水詩路，詩人們走水路，自錢塘江入紹興古鏡湖，爾後由浙東運河、曹娥江至剡溪，飽嘗剡溪兩岸無限風光後，再溯源至石樑而登天台山，這條貫穿於浙江東部的古道，被稱為浙東唐詩之路。這條路上，李白、杜甫、白居易、盧照鄰、駱賓王、賀知章、元稹等等都來了，他們衣袂飄飄，順江而下，逆舟而上，吟詩喝酒，踏歌而行，留下了成千上萬首唐詩，成就了中國盛唐文化之煌煌詩篇巨作。據統計，在《全唐詩》收錄的２２００餘位詩人中，有４００多人遊覽過這條美麗的風景線。

前有山陰道，後有唐詩之路，紹興正因為有了這兩條文化朝聖之路，名人雅士們才紛至沓來，最終成為士族文化的薈萃之地、中國山水詩、山水畫的發祥地、中國書法藝術的聖地，乃至中國佛教化時期的中心地。

千年之後，「晉唐心印」這四個字，牢牢地刻在曾經的山陰道上，敘說著懷古之幽思，那也是對歷史文化最好的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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