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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信仰就是手板聲

對沒有信仰的人來說,信仰也許是可有可無的東西。可是張揚導演的新電影《岡仁波齊》卻給出了一個善良完美的答案:信仰就是生命本身。

這部電影和導演之前所有電影的風格與調性都不同,創作手法也迥異。電影117分鐘,用非職業演員、全說藏語、類似紀錄片的手法,講述了普拉村四個家庭的十二個人(算上腹中的胎兒),決定去神山「岡仁波齊」朝聖的過程。

這是典型的公路片。希臘神話里的奧德修斯(拉丁名:尤利西斯)歷經十年回到故土,這批人也是靠2700公里的磕長頭來完成他們對精神故鄉——岡仁波齊——的回歸。

朝聖過程中,他們磕長頭,風餐露宿,歷盡艱難。等他們終於到達神山的時候,電影也就進入了尾聲……

朝聖的隊伍中,一個老人,一個孕婦,一個屠夫,一個覺得命運不好的中年人,兩個孩子,幾個面目不甚明朗的丈夫或妻子——這是個自帶「戲劇性」和「儀式感」的組合,像一個村子的縮微版。放在其他導演手裡,憑此一定會創造出駭然的激烈場景,或形式主義的美學,然而張揚卻只保留了他們生活本真的一面。

大多數時間,鏡頭給他們的是中景和遠景。我們很難看到主角面部的幽微表情。沒有面具化的人物。他們的真實情感全靠自然流露。他們用看似不起眼的行動,組合成了一系列令人記憶深刻的動人畫面。

磕長頭,一躍而入,如魚兒鑽進海里。男人們更漂亮,還會滑行一下,女人和孩子就是紮實地做完每一次;

沒有了車頭的拖拉機,大家艱難拉上山。放下車他們再走回去,一路磕頭上來……驚人的質樸。

電影的敘事方式是線性的,沒有任何插敘、倒敘和補敘。非常純粹和乾淨。鏡頭語言也樸素、剋制、內斂。

正是用這樣的美學觀,導演拍出了很多藏民的單純、美好與善意。

比如村民們先是被一個工地的工人請來喝茶,後來他們自己在歇息時,也請一對牽毛驢的夫妻來喝茶。喝茶的丈夫告訴他們,他把毛驢看成家裡的一員,為了讓它能順利到達拉薩,他老婆自己來拉車。到了布達拉宮,他會剪一撮驢的毛供在佛前;

比如村民們放過那個撞車的人,只因為車裡有病號,不管這樣的動作會給他們的未來行程帶來多大的困難;

比如村民們住在別人家裡,第二天就會主動替人耕地;他們還會主動請一個單獨露宿的藏民住進他們的帳篷。

這幾場戲如果用力拍,就會陷入虛假或濫情。

不僅群像如此,《岡仁波齊》放映15分鐘後,我們看到一個人靈魂中的掙扎,也被平靜簡約地描述。

夜晚時分,頭上扎著紅繩的藏民一路搖搖晃晃地在雪地里走,他喝了酒。不久,他斜倒在路邊。騎馬的藏民頭髮蓬亂,路過看到,下馬把他扶起來,笑著攀談一路向前走。

「又喝酒了?」他回道:「喝了一點兒。」

等他們走進了家。「你把錢都用來買酒了?你不想想你的家庭。」扶他的藏民說。

「我殺了很多氂牛,我心裡害怕。喝酒讓我舒適。我今天去了尼瑪家,他們要去聖山。我也想去,贖我的罪。」

這樣的故事顯然經過精心設計,反映出來卻是平平淡淡。它同時告訴我們信仰是如何與他們的生存和平相處的,那就是不停地鍛煉自己的內心。

拍攝西藏題材影片的人經常會陷入美景的誘惑。張揚對於318國道沿途的景色卻並不關心。鏡頭從未過度渲染過它們的美。大雨、大雪、濃重的山間霧氣,它們只是主角的背景和他們需要克服的困難。

人在山間行走,是一串省略號,幾個黑點。當它全景展現時,不是為了給觀眾一個美好的畫面,而是告訴觀眾,面對似乎無垠的空間,他的角色非常渺小。

他們在高速路邊紮起帳篷,在藍黑色的夜晚里,帳篷頂冒出白色的煙,他們誦經。此時大卡車在他們身邊呼嘯而過。別人自別人,我自我。

在這部片里,音樂也幾乎沒有,全是自然的聲音——誦經聲或磕長頭時手板敲在地上的響聲。也許在有信仰的人心中,信仰就是一呼一吸,就是五體投地,就是一種凝視,就是那一下一下響不停的手板聲。

電影中有些鏡頭給人製造了緊張感或期待感,也讓我們看到「純粹的人」與這個世界的關係,以及他們如何處理變故。

大雪中,轟隆隆的大卡車開過,你很擔心會不會有人被撞。然而不過幾分鐘,你的擔心就打消了。天氣開始明朗,導演用鏡頭告訴你沒有什麼意外;

路途中,所有人在一條小溪前停下了,大家在站在那裡商量。最後他們決定脫下衣服,磕過這塊水面。這簡直是一場遊戲,所有人的幸福來自於水裡的那幾下。他們都笑著。看的人卻覺得想落淚;

拖拉機在路上被人撞了,他們不得不卸下車頭,拉著它上山,此時他們唱起了歌。

「我往山上一步一步地走,雪往下一點一點的下,我們都是一個母親,但我們的命運卻不一樣。命運好的做了喇嘛,我的命運不好去了遠方。」

這讓人聯想起小津安二郎電影里經常出現的一群人坐在酒館裡,或者圍坐餐桌前唱歌。歌里訴說著命運的不平,然而他們卻是笑著。這部電影中不光沒有反面人物,角色連反面的情緒都沒有;

孩子的降生和老人的去世,這本該是旅途中的大事。鏡頭卻自然主義、樸素。肚子疼,就去生了,生得有點難,可是是正常的生產。早晨醒來,楊培爺爺平靜地躺在被窩裡去世了,大家就去請喇嘛,為他念經。夥伴們沒有過度驚慌,也沒有過度的悲傷,他們從容地面對生,從容地面對死。世間的一些大事,都那樣自然的在這群人身上發生著;

到了拉薩,還有1000公里,他們已經沒有了去岡仁波齊的錢,大家就去結結實實地打工,賺路費。沒有抱怨。他們在拉薩的夜晚也出來磕頭——只因為替人磕十萬個長頭可以免掉兩個月的住宿費。

昏黃的燈光里,在深夜無人的拉薩街道,他們一個個長頭磕過去,像一種不明的蟲子在爬,滿街響徹他們獨有的音樂。寺院緊閉的門前,他們也曾站起來歇一下,在門口看一眼。鏡頭拍他們模糊的背影,導演不讓我們看到他們的臉。

記得他們剛來到拉薩,隔著江水,鏡頭也是這樣拍他們看著布達拉宮的背影。導演令我們看到他們活得如此豁達和真實。好像他們的心中本來就有一個布達拉宮,現在不過是再見。

大悲大喜,也都是無言。導演的思維體現了一種出於平視心和對於人性了解的鄭重。

剛才說到的前者——用技巧創造的緊張感或期待感——不妨認為是導演的一些小技巧,這讓電影可以在一個較好的節奏中行進,並使觀眾有所期待——雖然最終都因為導演的「反戲劇性」和「反高潮」讓期待落了空。

後者——藏民與世界的關係——則是導演老老實實講故事得到的自然收穫。當然也取決於他高超的剪輯和選裁。

總之,這些藏民們過得如此簡單,簡單地讓看電影的人莫名地要起敬意,因為覺得自己做不到。他們又像一座無名的山,毫不起眼,然而靜默如神。你只能坐在他的對面,獃獃地看,默默地震動。

看完電影后,我曾問一個結交十幾年的喇嘛朋友魯茸菊面。他九歲時就在香格里拉的松贊林寺(又稱作小布達拉宮)出家。

「那些磕長頭去西藏的藏民,回來後如果沒有改變之前的命運,會不會動搖他們的信仰?」

「不會的。」他說,「為眾生而修,為來世修。」

「可是來世並不確定啊!為什麼對一個不確定的事情,大家從不會懷疑。」

「哥,你不懂這個信仰的根。所以會說不確定。你不在這個環境里,所以會懷疑。」

「理解你所能懂的,以及你不能懂的。」也許這才是「理解」一詞的奧義所在。此時我想起艾米莉·狄金森的一首詩。

「這世界沒有結論/一個物種佇立遠處/無形,似音樂——/但確定,如聽距——/它召喚,它迷惑——/哲學——不可知——/並通過一個謎,在結尾——/卓識,一定要去——/猜測,難倒學者——/為了獲得它,人類承擔/世代的輕賤/而受難,顯現——/信仰跌交——歡笑,嘲戲——/羞愧,如果觸目即是——/採摘證據的嫩枝——/詢問風向標,方式——/許多手勢,來自佈道壇——/哈利路亞聲聲震動/麻醉劑無法息止,牙齒/將靈魂啃噬——」

「磕頭好,磕頭長見識」,片中的媽媽對女兒說。

岡仁波齊可能就在那裡。

撰文:張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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