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平:失業,你這人類自己創造的荒謬
【這是寫於2003年的一篇文章。令人感嘆的是,這篇文章在今天發表,可能比14年前發表還要合適。在今天,有人已經在預見無工作世界(World Without Work)。人類自己不斷增長的能力,似乎在不斷剝奪著過去被人類視為天職的工作。我們用什麼樣的制度安排來承接這種進步?】
失業,你這人類自己創造的荒謬
孫立平
前年盛夏的一天,攝氏40度,幾乎是那年最熱的一天,我和一個朋友爬上了「香山的最高處」----鬼見愁。
在最熱的天氣去爬山,決沒有要挑戰點什麼的意思。原因很簡單,我們老想一塊去爬山,但碰上彼此都有時間又特別不容易。而恰恰是在這最熱的一天,彼此都有了時間。
在北京式的如此澳熱的天氣,面對山頂上吹來的徐徐山風,一種感慨不禁闖入心頭:在大千世界上,究竟有多少種生命的存在?不說植物,僅僅是動物,恐怕就有幾萬種,幾十萬種。我們人類是其中之一,而且自認為「萬物之靈」。但我們靜下心來想想,在這幾萬種幾十萬種的動物當中,有哪一種動物給自己設下了這樣的生活「圈套」:為了自己的生存,你必須在每7天里勞動5天(幾年前還是6天);每天里必須工作8小時,而且必須是早幾點晚幾點;否則,你要麼失去生存(或叫發展)的機會要麼接受某種處罰。在其他的物種中,這樣的生活邏輯,可能完全不存在。
我和我的朋友,至少都不算那個號稱「萬物之靈」的社會中的底層。但就「優遊自在」的生活而言,任何一個物種中的哪怕是其「底層社會」的一員,都會自豪地對我們說:我比你強。是的,人類,中學課本就告訴我們,勞動使人成其為人,是勞動創造了人,是勞動使人區別於其他動物。看看我們日常生活中我們能夠享受的一切,確實是和勞動聯繫在一起的。但反過來我們可以問一句,難道我們所有的勞動就都是那麼天然合理的嗎?我們的勞動中就沒有很荒謬、很無聊、甚至是很罪惡的一部分嗎?且不說那些被我們的勞動弄禿了的山脈,被我們的勞動弄乾了的河流,被我們的勞動挖掉了綠草的沙漠,就是那些被我們的勞動創造出來、我們可以將其稱之為享受的物品,不也是往往有一種荒謬的含義在裡面嗎?特別是當我們用失去了「優遊自在」的代價作為對比的時候。
其實,荒謬的不是勞動本身,而是我們人類為勞動所設立的種種制度安排。在這樣的一種安排中,勞動固然會表現出荒謬,而不勞動-----失業會比勞動本身更能表現出這種安排的荒謬性。
在我們當今的社會生活中,存在著諸多的災難和弊端。但失業這種弊端----對其中的個人來說,有時實在是一種災難,是最難讓人想明白的。人類社會中有疾病,這我們可以想明白,因為我們的技術還沒發展到可以消滅一切疾病的程度;人類社會中有戰爭,這我們也可以想明白,這是因為我們還沒有能力為所有集團的利益做出最合理的安排;獨獨是失業,你幾乎找不到任何為它辯護的理由,它幾乎是完全由人類自己設計出來的弊端或災難。
許多動物的勞動都具有這樣的兩個特徵:勞動是為了自己的生存,更多的勞動則是為了給自己創造休息和閑暇的機會(有的動物是冬眠)。但似乎只有人類的勞動目的是為了創造更多的勞動機會。在我們人類所寫就的許多文件、論文、宣言和經濟學著作中,都充滿著這樣的邏輯:我們要努力工作並要提高工作的效率----努力工作和提高工作效率是為了經濟的發展----經濟發展的目標之一就是創造更多的就業機會,也就是說為了更多的人能夠更多地勞動。
然而,這樣的努力卻常常失敗。我們在現實的社會生活中可以看到的,往往是這樣的一種情景:勞動著的人們的勞動越是努力,效率越是高,需要從事這種勞動的人就越是少。也就是這部分的有效的勞動,會對另外一些人的勞動機會形成排斥。
於是就有了失業。
不知道歷史上的失業應當如何解釋和界定,至少就今天的失業而言,實際上是這樣的一種情景:由於人類所創造的種種技術的水平的提高,同時也是由於熱門類所創造的組織效率,我們事實上只需要整個勞動力中的一部分按現在的工作時間來勞動,就可以使我們人類生存下去了,而且不但能夠生存下去,還會生存得很不錯。換句話來說,不需要大家都來勞動了,至少不需要大家都來拚命地工作了。如果是在任何其他動物那裡,這將帶來一種富足而悠閑的生活,我想這是沒有疑問的。但在人類這裡,卻不。在人類這裡,把它弄成了一種叫做社會問題的東西,即失業。於是,在物質財富大量涌流的今天,世界各國的政黨領袖、政府官員、專家學者乃至普通老百姓,都在為一個問題發愁:如何在不需要那麼多勞動的情況下讓人們多勞動,也就是擴大就業。
這個人類自己創造出來的問題也在困擾著中國。
凡是討論中國的發展問題,人們總會提醒你不能忘記一個最基本的國情----中國有13億人口。當然在不同的時期,這種提醒背後的意思是不一樣的。在原來,這個因素的涵義是,如何解決十幾億人口的吃飯問題。在今天,事實表明吃飯的問題已經不是一個太大的問題了。於是,其涵義就轉變為,如何解決十幾億人口的就業問題,如果僅就勞動年齡的人口而言,是如何解決近10億人口的就業問題。確實是,城市中已經事實上存在的4、5千萬的失業人口就不用說了,在農村中還有6個億以上的勞動力,而農業實際上也就只需要最多3個億的勞動力。據此,有人計算出來,如果將農村中的勞動力也算上的話,中國的失業率將達到20%多。於是,如何解決這樣一個規模龐大的勞動力的就業問題,就成了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的至關重要的問題。
然而,在中國也好,在世界上其他國家也好,這難道不是最容易解決的問題嗎?
我們可以隨便設想出幾種方案。
方案一:用立法的形式規定,每個人一生只許從事社會勞動20年,即30歲到50歲。10歲以前玩耍,10—30歲學習,50歲以後休閑娛樂。
方案二:每個家庭只派一個代表參加社會勞動,就像節假日每個家庭派一個代表參加街道組織的義務勞動一樣。對於獨身者做另外的規定。
方案三:處於勞動年齡的社會成員均參加社會性勞動,每天像現在這樣工作8小時,但每周只工作2—3天,其餘時間用於休閑和娛樂。
方案四:處於勞動年齡的社會成員均參加社會性勞動,像現在這樣每周工作5天,但每天工作半天,4小時。其餘時間用於休閑和娛樂。
其實,其他的或折中的方案還會有許多。每一種方案都可以解決目前各國普遍遇到的失業問題,而且大體可以保障人類創造的財富總量不會減少。但是,我們都知道,所有這些方案都是沒有辦法實行的。為什麼?因為這些方案與人類創立的有關經濟效率的安排相矛盾,或者是與另外的一些什麼安排相矛盾。但問題是,這些安排不也是人類自己創造的嗎?而恰恰是這樣的一些安排,造成了這樣的一種結果:用把整個人類中有勞動能力的人劃分為就業者和失業者的辦法來體現人類技術和文明進步的成果。在這種背景下,就業者承受緊張工作的壓力,而失業者則承受沒有工作機會的經濟的和心理上的壓力。結果是,不管是誰,不管是就業者還是失業者,都不能用符合人性的方式享受人類進步所帶來的成果。這不是迄今為止,我們人類創造出來的最大的荒謬嗎?
到此為止,這篇文章也許可以結束了。可是,在文章行將結束的時候,一篇報道深深地吸引了我:
這是一個叫李春梅的姑娘,一個在深圳附近一個叫松崗鎮打工的姑娘,由於長時間加班,過度勞累,死去了。工友說,在她死亡之前,已經在車間里前前後後不停地跑了近16個小時,把玩具部件從一台機器運送到另一台機器。當下班的鈴聲最終在午夜過後不久響起時,她年青的臉上已經滿是汗水。在此之前,她和其他的工人已經有兩個月沒有享受到星期日的休息了。她的室友回憶說,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時,這位剛滿19歲的女工盯著她上方的鋪位床板,抱怨著說她感到精疲力竭。她按摩著她那疼痛的雙腿,咳嗽著。熄燈了。當李春梅開始咳出血來時她的室友們都已經睡熟了。幾個小時以後她們在浴室發現她蜷伏在地板上,在黑暗中輕微地發出呻吟,血從她的鼻子和嘴裡流出來。有人叫了急救車,但在急救車到來之前她死去了。
也許李春梅的死還有其他疾病的原因,這我們不得而知。但在一些地方,因過分加班而導致「過勞死」或其他疾病的報道,我們不時可以見到。我不知道在其他的動物中是否存在由於勞動而累死的現象(由於被其他猛獸追趕而累死的不包括在內),我只知道在物質匱乏的時代,在人類中確實有這類現象的存在。但類似李春梅現象之所以引人注目和深思,是由於它發生在一個對比更為鮮明的背景中而形成的反差:在一個技術發展到非常先進的水平,物質財富大量湧現,以至於我們不能不將這個社會叫做「過剩社會」;在這個社會中,由於所需要的勞動已經越來越少,以至於一些人被從勞動的職位上排擠出來,成為失業者,他們在為不能「勞動」而發愁;但是另外的一些人,卻在加班加點,甚至累死在勞動的崗位上或累死在過度勞累之後的短暫休息之中。
這不是我們自己創造出來的荒謬嗎?
每期一圖
2016年攝於內蒙錫林郭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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