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飄飄：就這樣，埋下一顆種子

父親和母親，同歲同村，指腹為婚。父親，高大帥氣有文化。母親，矮小普通不識字。但在上世紀四十年代，17歲的母親，順理成章嫁給了父親。母親18歲生下我大姐，43歲生下我，生育跨度長達26年。26年里，母親一共生育9個孩子，差不多每兩年生一個孩子，只有最後生下的我，較前隔了好幾年，算是意外。

一大摞的孩子，母親早已無心戀生。以為再不會生的她，被這意外弄得心神不寧。一個尋常午後，母親忍無可忍，終下決心，獨自去求醫墮胎。算我福大命大，膽小怕事的赤腳醫生，看母親高齡孕婦，怎麼都不敢擔此風險，力勸母親，那麼多小孩都生了，也不差這一個，反正以後再難有了。無奈之下，母親只好心情複雜地繼續懷胎十月，生下了我。

母親生我的時候，大姐已育有一兒一女，分別比我大1歲和2歲。因了年齡相仿，外甥外甥女成了我兒時最好的玩伴。雖然，經常被調皮的孩子追著喊，"大外甥小娘姨"，我們倒也不以為然，每逢節假日就廝混在一起。

那個年代，農村大家族裡，年齡和輩份不匹配的現象比較普遍。對孩子而言，好玩才是主要的，輩份什麼的，顧不上計較。小時候，我和一眾外甥外甥女侄子侄女，捉迷藏、扔沙包、跳皮筋……今天好明天鬧，互不相讓。我從來沒有長輩的意識，他們也不拿我當長輩，甚至沒有人喊我小姑或者小姨。他們的爸爸媽媽，即我的哥哥姐姐，也似乎早已習慣把年齡懸殊的小妹，當成自己的女兒一樣去對待。每逢寒暑假，他們就輪流把我接過去住，還給我做鞋買新衣，算是為父母分憂。

說來奇怪，長大後的外甥、外甥女，尤其結婚以後，反倒開始喊我小姨了。被喊著喊著，我居然理所當然又變回了他們的長輩。成了小姨的我，和他們總覺隔了些什麼。兒時那些吵鬧不拘的時光，終成了水裡的倒影，縹緲恍惚，輕易再不被提起。

記憶中，我小時候所有的寒暑假，不是在大姐家，就是在二姐家。因了父親尚文，我的哥哥姐姐打小都被逼著上學念書。大姐考上師範學校，當了民辦教師。二姐中學畢業，在鄉公社裡當婦女主任。大姐和二姐，在同齡鄉下女人中算得上是佼佼者。

彼時的鄉村，大部分的子女與父母同住一宅。我作為娘家小妹，日日混吃混喝。這對姐姐們的公婆來說，大度點的不以為意，稍微勢利點的便會流露出鄙夷和不耐。好在大姐和二姐都是聰慧能幹之人，還不致於讓外人當著面對我指手劃腳。但小孩兒看似天真，實則最直觀敏感，大人舉手之間哪怕一個眼神，都能精準地分辨出善意或惡意。

不可否認，相對大姐家，我更情願去二姐家。因為在大姐家經常有被排斥之感，這種排斥感來自於大姐的婆婆。舉例說明有多少排斥，我已經想不起來，無非是一些日常瑣碎，累積起來，構成一種壓力，讓孩童時的我誠惶誠恐，倍感無措。

因了大姐夫在食品公司上班，大姐家的飯桌從不缺少肉食，家中各種吃食也充足，這在當時是極具誘惑力的。可見，相對物質的豐富，就連小孩子都更追求精神的自由。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發生過一件事，讓我徹底逃離大姐家。那年暑假，我慣例呆在大姐家。恰時，大姐夫哥哥攜家從上海過來玩，他們家三個孩子跟我一般大。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從上海過來的孩子，無論從穿著到膚色，都顯得乾淨而洋氣。我站他們中間，頓感象醜小鴨一樣沒了底氣。大姐的婆婆眼見上海的孫子孫女回來，自是歡喜得緊，囡囡寶寶地叫得歡。沒辦法，他們是一家人，而我只是娘家小妹。

不管出生上海還是鄉下，畢竟是小孩子，加上有外甥外甥女在中間，五六個孩子很快就玩到了一起。就競技遊戲，諸如踢毽子、跳皮筋、拍皮球，許是太貪玩，我一向是孩子們中的高手。這讓原本卑微的我，有了些許的豪氣，也讓原本傲嬌的上海孩子，感覺十分的不爽。然後，就在一場正常的遊戲當中，上海孩子耍賴摔倒在地上哇哇大哭。大姐的婆婆第一時間衝過來，護著孫女，一陣囡囡乖，囡囡不哭，同時拿凌厲的眼神掃向我，大聲呵斥道，"你逞什麼能，吃我們的喝我們的，也不曉得讓著點"。我被突如其來的怒罵，整蒙了，呆立在原地，竟無言辯解。然只一會兒，我快速衝進房門，收拾起衣物奪路而逃。

那個下午，驕陽烈焰，天氣悶熱到沒有一點點風，知了在樹上不停嘶叫，一個十歲的孩子邊哭邊跑，淚水和汗水齊下，心中的委屈排山倒海。記不清自己到底哭了有多久，從大姐家回去的十幾里路，我沉浸在悲憤的情緒中，竟然沒有感覺絲毫吃力。

這是我一個人的傷心太平洋，整日忙碌的父母居然不曾在意，我也無從訴說。但心裡，就這樣埋下了一顆種子。哼，上海人，有什麼了不起，我將來一定更出色於你們。

小孩子的賭氣，總是可笑而武斷。事實上，我此後的人生，有許多與上海人的交集。初中到高中的三年，我在崇明東風農場職工子弟學校，從老師到同學，大部分都是上海人。我舅舅少小就去了上海，找的舅媽是上海人，生的一大幫孩子是上海人。樂爸的哥哥妹妹相繼移民上海，成了新上海人。我侄女侄子畢業後留上海，置房置業，生兒育女。我大學裡的好朋友老蔡和牛牛是上海人。我家小兒從初中即被送去上海讀書。我們在上海安家，把上海當成第二個故鄉。

此刻，我陷在沙發里，回憶我的少女時代，總是自卑多過自信，敏感多過開朗，拘謹多過恣意，彆扭多過自然。慶幸的是，曾經的鄉下小丫頭終有一天會長大，與自己和解，與世界冰釋前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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