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舊聞錄·反標記

作者：關文傑

說起「反標」，現在的年輕人大概都不知道是咋回事，但在經歷過文革的人們眼裡，那可是彌天大罪。有一年我乘船走三峽，船上衛生間的門上赫然刻著「打倒XXX」的反標。我立刻找船長質問，船長一臉的不屑地說「又不是我刻的」，轉身走了，把我給撅的。

小的時候就知道「利用小說反D是一大發明」，還不時聽到各種各樣的「反D」的新形式。

文革開始時，先是在我們玩的煙標上發現反動標語，第一個知道的是「煙斗」牌香煙的煙盒上有「反標」。我們一幫孩子立馬出動收集這個牌子的煙盒，然後大家聚在一起仔細研究「反標」在哪裡。說實在的，在一幅棕黃色煙葉的大背景下，一個煙斗的圖案並不複雜，可要是想用煙葉的脈絡，上鉤下連地拼成幾個預先設想的字也不是件難事。一幅圖你能看出「打倒XXX」的標語字樣，我就興許看出毛主席萬歲的字樣。其實都是主觀想像而已，就如看雲彩，雲捲雲舒，白雲蒼狗的，啥樣沒有？

從那以後，我，也許還有我們這代人，都能在各種複雜花紋里看到任意拼接組合的圖畫和文字，只要願意，便可以賦予其各種含義。果然，這招屢試不爽，隨後就又傳出光榮牌、戰鬥牌等香煙出反標的消息，以至於那些煙標設計者人人自危，以至於還傳出設計者自殺的消息。後來不少香煙乾脆用白盒了，只印上牌子，以防出錯。

最搞笑的是「一個驚天秘密」的被揭發，那就是列寧全集上的列寧的照片，其領帶和鬍鬚連上，反著看，怎麼看怎麼像是個大腳印呀，鞋印上還有防滑紋呢。說出來駭人，但是稍有常識的人也會知道，這絕對是牽強附會，搞紅色恐怖。那照片是從前蘇聯翻拍來的，已經有幾十年的歷史了，基本就是列寧同志的標準像。果如揭發者所言，那這張流傳世界幾十年，發行數以千萬計的照片怎麼從未有人識破呢？這絕對是戴了「有色眼鏡」使然。

本來這樣的事情在北京風行了幾天，不久便銷聲匿跡了。誰知，在兵團，我們又趕上了一回「文字獄」。

喜喜是歷史反革命，在我連監督勞動。監督勞動嘛，估計就是說他已經刑滿釋放了，不過在那個特定的歷史環境下，他不能回老家。至於他犯的什麼法、歷史上是怎樣的作惡多端、在敵偽政權里混到了處長還是司長我們一概不知，反正我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一點官架子也沒有了。

喜喜矮矮的個子，黑瘦黑瘦的，尖嘴猴腮的臉上，鷹鉤鼻子特別顯眼，鼻子上掛著個黃賽璐璐框的眼鏡，鏡框年代久遠，顯得髒兮兮的。略顯駝背的他走起路來總是低著頭，還不時四處張望，顯得十分警覺，還帶有幾分陰險，很是符合老電影里反面人物的造型。一年的大半時間他都會穿件大衣，天冷穿上，天熱披著。看著他有幾分委瑣的樣子——人在矮檐下嘛，還是要低頭的——我老覺他哪來什麼膽量反D反社會主義呢？但是可能是他性格所致，不愛說話，估計也不會說普通話，與人溝通困難，我印象中似乎沒聽到過他說話。與人缺少溝通，又是那個身份，所以他也沒少挨打，但是也就是一巴掌一拳的，沒像建三似的，老是嘴硬，不時地就挨頓「胖揍」（這事另有專著介紹）。

喜喜有倆孩子（我就見過兩個，不知道是不是還有），老大是女孩，老二是男孩。女孩還老實，和他爸一樣也長個鷹鉤鼻子，但不是很難看，後來還進了宣傳隊。兒子強強在我們下鄉的時候，他才上三四年級吧，不懂事，還很倔，看誰的眼神不但充滿著一百二十個不滿意，時不時的還帶點挑釁的感覺。再加上這孩子腿腳還不大利索，讓人很不舒服。現在想來也難為人家孩子，背著個現行反革命狗崽子的罪名，還讓人家有好臉那不是扯淡嗎？

出事那天天氣很好，雲淡風輕的。正在地里幹活的我們，被緊急召回，說是連里出事了。我們以為有土匪下山啥的呢，拚命地往連隊跑，緊急集合號不時地順風傳來。等我們集合好隊伍，開到小學校，才知道是我連的小學校里出了反標。

我到的時候現場已經保護起來，國國大夫、赫赫、紀紀衛生員等保衛組成員在教室門口警戒，指導員、副指導員等連首長嚴肅地站在教室外，教室的黑板被課桌拉成的警戒線隔離開來，我們每個人被要求在黑板前依次走過，辨認黑板上的字跡。

現場的空氣十分緊張，因為在理論上我們每個人都是懷疑對象。

當時我是真想認出是誰的筆記，好揪出這個藏在我們連隊的階級敵人，使麒麟皮下露出馬腳的事還有是有點意思的。自己心裡還在想，萬一要是和我要好的哥們的筆跡，我就裝看不出來，這也不犯法。

瞪大眼睛看去，黑板上橫七豎八的划了不少道道，也沒寫幾個字，多數還都分辨不清是啥字，直觀上給人的感覺似乎還不是一次寫的。也不知是寫的太隨意了，還是這裡的孩子書法就是這個水平，反正亂七八糟的看不出個所以然。加上農村的黑板本身就是木質的，並且年久失修，黑板幾乎變成白板，以前不知道多久寫的字跡也隱隱在目，哪個是今天寫的，哪個是以前寫的很難辨認。即便我們有辨認「煙斗」、「光榮」煙標上的反標的經驗，要想看出這塊黑板上的反標是有那幾個筆劃組成的，怎麼個結構也是枉然。

「這個『打』子還是蠻清楚的吧？」副指導員指點著我們。

「還真是」有人附和道。

「這個『毛』字故意沒甩出勾去」副指說。

「就是，要是甩上去還真是個毛字了」有人說。

「整個連起來，那不就是『打倒XXX』嗎」副指說。

「就是就是」有人說。

我忽然覺得像在玩拼圖遊戲，也忽然覺得真有高人，就是能見人所未見，先知先覺的，我就不行，怎麼也看不出個所以然。「這要是算反標，那咱們以後寫完字的紙千萬別亂丟」我小聲和作兄說。

現場一片沉寂。

看大家一臉茫然的樣子，副指導員乾脆拿起教鞭，操著濃重的天津話，給我們介紹著這個反標的組成：這一筆就是「打」字的右邊，這一划是「黨」字的上邊。敵人很狡猾，幾個字都寫得是半邊，讓人一下看不出來。

在副指循循善誘的講解之下，反標已經是原形畢露了，雖說是東拉西扯的，那幾個字還真是挺反動的。但是我實在看不出是誰的筆跡，也就沒辦法揭發了，大家好像和我一樣，都沒看出啥來。

儘管如此，晚上的全連大會上，我們神探一樣的保衛組還是把反標的作者揪了出來，那就是喜喜的小兒子強強。

強強可倒霉了，當晚就給隔離了。這孩子本來就倔，加上年紀小啥也說不清，保衛組突擊審了一宿也沒問出個子午卯酉，估計打是沒少挨，還準備送團保衛股，已經通知他姐姐給他送行李了。

這事折騰了好幾天，最後也沒查出個根由，黑板是擦了，現場警戒也撤了，也沒照個像啥的。最後如何收場，啥樣的結局我也沒記住，好像是不了了之了。

在那個階級鬥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年代，每個人腦子裡的那根弦綳得那麼緊，不論看見啥，首先想到的是是不是階級敵人在破壞。因此不知道冤枉了多少人，扣了多少莫須有的帽子。幸虧強強尚小，證據也不那麼確鑿，估計後來連保衛股也覺得有點勉強，就要求把強強留在連隊嚴加看管，勞動改造，以觀後效。否則，強強成為無產階級專政鐵拳下的刀下鬼也未可知。

壇友鏈接

麵粉廠司務長

我記得我們連隊有個老職工聽半導體收音機，說他偷聽敵台，也是大會批小會斗的……可能這就是歷史吧？

批鬥場面隱約在，

很多無辜在受害，

原因關鍵在極左，

是否腦子進水壞？

顏逸卿

賞讀《反標記》，覺得頗具意味。現在說起這檔子事來，都是笑話。可當年就是這麼過來的，講究一個「斗」字，與人斗，與天斗，與地斗。結果呢，愚昧，無知，落後，也是對天地人的反動。

丁一

聞捷哥的故事多,而且,會把每一件事情記述的妙趣橫生,活靈活現.

白雪飛

那年那事真是令人不堪回首，那孩子是遇上好人了。

勤兒

聞捷筆下的反標的故事，現在年輕人聽來好像是天方夜譚。但那時這樣捉風撲影，欲加之罪何患無窮的事比比皆是。

當年我的一個發小，在學校積极參加文化大革命，不知怎的在另一派的大字報上用毛筆狠狠打了個大XXX。馬上就被對方抓住，說是寫了反動標語，扭送到校革委會進行隔離審查。發小的老爸當年是個俄文翻譯，戴著金絲眼鏡，文質彬彬的。十幾歲的孩子被認定為反革命，夜晚不讓回家，老爸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無法前去營救。

發小有個哥哥，比我們大好幾歲，長得濃眉大眼，很帥氣，高中畢業就當上了空軍，聽到消息馬上到校，找到革委會去說情。革委會那幾人經過幾天審查，也沒有查出個所以然來，哥哥當時還是解放軍現役軍人，他們也就順坡下驢，把人放了。過了不久，哥哥竟從部隊複員了，不知是否與此事有關。

冰潔

唉，當年我連一個二年級小學生，被莫須有的打成小反革命。學校某些人硬說廁所里有一個反標，逼著小學生承認反標出自他的手。只因為其父曾經做過外國人的翻譯，曾經在文革中被批判過，倒霉的孩子就成了某些人眼中的刺。白天、晚上連續批判，還逼著他在同校的姐姐、妹妹陪綁，不但在班級批判，還三番五次在全校大會批判。折騰了很長時間，孩子每天把班裡的衛生全包了，學校所有的最臟最累的活兒全都讓他去做。還要定期交上所謂的檢查······

孩子升到六年級，我開始教他。我發現他不但學習刻苦，作業非常認真，字也寫得非常工整。難能可貴的是，他非常有禮貌，眼裡有活兒，主動為班裡做事；尤其在勞動中表現很積極主動，於是，我有意識培養他，不久被大家選為勞動委員。後來，他畢業離開連隊。偶爾在路上碰面，他總是主動打招呼。

前幾年，聽說他在單位做了一把手。這正是我意料之中的，也是我希望的結果。

當年，有些人隨便把一個未成年的孩子，硬往反革命的路上推，好像不那樣做，就顯不出自己鮮明的階級立場。

聞捷精彩的回憶把我們帶回幾十年前，事情好像發生在不久之前……

祝進光

當年人的愚昧，無知，落後，造成了人人自危的現象，那年那事真的是令人不堪回首。可悲啊。

漫漫人生路

只有在那個年代裡才能出現這些怪事，極左，極左，階級鬥爭的弦綳得緊緊的。看誰都像敵人，愚昧呀愚昧。

賽雨德

剛到連隊不久，男生廁所發現用帶有林副統帥頭像報紙擦屁股後扔進茅坑的事。連隊開始找「作案」的人，大會講，小會說，分析案情，梳理線索，一直到9.13後，才不了了之。

冉明山

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烙印！其實最恐怖的不是愚昧無知，而是在知識包裹下的愚昧粗魯、顛倒黑白、隨波逐流、人云亦云。在人人喊口號，又紅又專的年代又有誰認真研究過自己口裡喊的東西了。真懂這些東西的人不是被批判，就是被流放。真的「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流氓會武術，誰也擋不住。」啊，濃縮十年，也就剩「無法悲傷」四字而已……

黛然

不堪回首的往事，就讓那愚蠢、愚昧、愚忠……隨時代遠去吧……聞捷

引用冉明山在2010-4-5 19:28:00的發言

你這話太透徹了，那就是個非理性的年代，我們都是從那走過來的，想想也是覺得很茫然，既然當時大家都說了那麼多的「正義之言」，今天怎麼還是有那麼多的人認為自己當時「沒醉」呢？我一直認為，眼下許多 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源於那個時代，這只是我一家之言呀。

聞捷

引用勤兒在2010-4-2 20:25:00的發言

「反標」這事大約是中國特色，別處沒有吧？咱也沒在國外生活過，不知道。所幸的是現在基本沒有反標這一說了，但是其發生髮展的土壤應該說還存在，不時會有引言獲罪的事件發生就是明證。我們也還得提高警惕，千萬別讓那些極左的東西死灰復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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