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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建業:學術流派的盛衰與各科知識的消長——論張舜徽《漢書藝文志通釋》的知識考古(上)

王鳴盛在《十七史商榷》卷二十二中引述金榜的話說:「不通《漢藝文志》,不可以讀天下書。藝文志者,學問之眉目,著述之門戶也。」[ 引自王鳴盛《十七史商榷》(上),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194頁。]章學誠更以此志為「學術之宗,明道之要」[ 章學誠《校讎通義》,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024頁。]。張舜徽先生承清儒之緒,也認為此志是「治學之綱領,群書之要刪」,他誘誨及門弟子與當代學子說:「《漢書·藝文志》為書簡短……如能反覆溫尋而有所得,以之為學,則必有如荀卿所云:『若挈裘領,詘五指而頓之,順者不可勝數也。』」張先生本人更是「從少好讀是書,常置案頭,時加箋記」,直到「晚年重溫是書,復有箋記」[ 張舜徽《漢書藝文志通釋自序》,《漢書藝文志通釋》,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65頁。後文凡出自《漢書藝文志通釋》的引文,為節省篇幅,皆隨文標註頁碼,不另出注。],可以說,《漢書藝文志通釋》(以下簡稱《通釋》)傾注了他一生心血,是他從少至老精讀此志的學術結晶。

《通釋》在學術體式上屬傳統校讎學的敘錄解題,但它不只是循文闡明辭義,也不只是隨條解釋書名,而是「以《漢書·藝文志》溯學術之流派,明簿錄之體例」(165頁),可見,張先生對《漢書·藝文志》的「通釋」,既是在「我注六經」,也是以「六經注我」。作者在該著中考辨了六經的經典化歷程和權力—知識話語的形成,探尋了我國漢前各學術流派興起的淵源、興盛的條件和衰微的動因,考證了各個學派之間的親緣關係及其變異,考索了各科知識產生與消亡的社會語境。由於圖書在古代是最重要的知識載體,而《漢書·藝文志》又是我國現存最早最完整的國家圖書目錄,它既錄秘閣之書,也綜百家之緒,更總知識之匯,因此,《通釋》對《漢書·藝文志》中每部書籍「上窮碧落下黃泉」式的考索,事實上也就成了別具一格的知識考古。

《漢書·藝文志》首列「六藝略」意在宗「經」,後世學者也認可班氏對「經」的神化,好像六經一經產生就被供奉為「經」似的。如《漢志》中開篇所載的「易經十二篇施孟梁三家」,古人通常都這樣斷句:「《易經》十二篇,施、孟、梁三家。」現在中華書局和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排印本《漢書》也無一不是如此標點和斷句。張先生認為如此斷句是一種誤讀:「此應讀『《易》』字自為句,乃冒起下文之辭。下始雲『經十二篇』,傳若干篇。證之下文:『《尚書》。古文經四十六卷,經二十九卷,傳四十一篇。』『《詩》。經二十八卷,齊、魯、韓三家。』『《禮》。古經五十六卷,經七十篇。』皆應作如此讀。」 為什麼「世俗誤連『經』字於《易》」呢?這主要是因為後世學者多「以為『易經』之名,早已有之。」其實,「古之六藝,本無經名。孔子述古,但言『詩曰』、『《書》』雲,而不稱『詩經』、『書經』。下逮孟、荀,莫不如此。漢人援引《詩》、《書》、《禮》、《樂》、《易》、《春秋》之文,亦不連『經』字為名也。況經者綱領之謂,原非尊稱。大抵古代綱領性文字,皆可名之為經。故諸子百家之書,亦多自名為經,如《墨經》、《法經》、《道德經》、《水經》、《山海經》、《離騷經》、《黃帝內經》、《神農本草經》、《脈經》、《針灸經》、《相馬經》、《相手板經》之類皆是也。是經之為名,亦非儒家所得專」。他說《莊子·天運》中雖有「六經之名」,但此處的「『六經』二字,乃總括之辭,初非分舉六藝而各系以經名也。儒書惟《孝經》有經名,而別有取義。且其書自是七十子後學者所記,時代較晚,非《易》、《書》、《詩》、《禮》、《春秋》之比,又未可取以為證矣。」(177—178頁)《漢書·藝文志·孝經類》小序稱:「夫孝,天之經,地之義,民之行也。舉大者言,故曰《孝經》。」[ 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19頁。]張先生訓釋這則序文說:「天經、地義、民行三語,乃《孝經·三才章》所引孔子之言,此處沿用而明所以名為《孝經》之故。論者或謂儒書稱經,蓋自此始。不悟此書乃取天經地義之意,與他書直稱某經者,固自不同也。」(245頁)可見,《孝經》稱「經」的本意,是說「孝」為人民大眾「天經地義」的行為,而不是稱《孝經》這本書是「經」書。

作者之所以要反覆考論儒家後來奉為經典的《易》、《書》、《詩》、《禮》、《春秋》,在先秦並沒有被稱為「經」,一是要復原歷史的真實,二是要給儒家經典「去神化」,三是要考辨儒家思想成為權力—知識話語的深層原因。假如我們將《通釋》與張先生的《漢書藝文志釋例》並讀,就更能明了作者的深意。漢朝開國皇帝不僅沒有獨尊儒術,開始還自恃「馬上得天下」而鄙薄儒術和儒生,接下來的君主為了與民休息反而推尊黃老,所以「司馬談之論六家」「推崇道家至矣」。「迨遷為《老莊申韓列傳》述仲尼、老子問答語,貶抑儒學甚矣……班氏病其論大道先黃、老而後六經,故《漢志》諸子十家以儒冠其首,且重申之曰『於道為最高』。蓋自孝武罷黜百家以來,盡人而同此心,勢亦不可違耳」[ 張舜徽《漢書藝文志釋例》,《廣校讎略》,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19頁。]。政治上大一統的帝國必然要確立國家的意識形態來統一人心,時移勢易,強調父子君臣的儒家此時正好適應了國家的這一政治需要,「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不過是國家通過權力使儒家由一家一派的思想變為國家的意識形態,而儒家又通過自身的思想知識使帝國統治顯得合理合法。這是權力與知識的一次聯姻,結果是儒家的思想知識變成帝國權力—知識的主流話語,學術由從前的百家爭鳴變成後來的一家獨霸,「經」字也由此前的百家共享變成了此後的一家獨佔,從此,除了方外釋、道某些典籍尚可稱「經」外,俗世只有儒家的少數典籍才能名之為「經」。「五經」、「六經」、「十三經」都成了儒家的專有名詞。

《通釋》的考辨重現了六籍的經典化歷程,闡明了尊六籍為「經」是權力介入的結果。在張先生看來,「古代著述」不外子史二體,「立言為子,記事為史」,而立言之書也不過是「諸子百家學說思想史爾」,所以天地間古籍「何一不可統之於史乎」?古代著述既可「統之於史」,「古人所以讀之之法,率不越一觀字。故孔子告子夏讀《書》,但曰:『《堯典》可以觀美,《禹貢》可以觀事,《咎繇》可以觀治,《洪範》可以觀度,六《誓》可以觀義,五《誥》可以觀仁,《甫刑》可以觀戒。通斯七觀,《書》之大義舉矣。』其平日教門人,恆以學《詩》為亟,亦曰:『可以觀。』」「蓋當時登諸簡策,固以史料視之矣。自後世傳注既興,經名乃立。學者率屏子、史、群書,不得與六經伍。遂於立言、記事之外,別尊六籍為天經地義之書,豈不過哉!」[ 張舜徽《著述體例論》,《廣校讎略》,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1頁。]六經皆史早有不少學者談過,章學誠《文史通義》更做了系統闡述。沒有「後世傳注」就沒有六籍的經名,此論也並非張先生首創,《文史通義·經解上》早已明言「六經不言經,三傳不言傳」[ 章學誠《校讎通義》,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93頁。],《通釋》之可貴在於它闡釋了六籍經典化的歷程,並深入剖析了經典化過程中權力對知識的滲透。

《通釋》還以知識考古來揭開儒家經典的本來面目。《漢書·藝文志·書》小序稱:「《易》曰:『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故《書》之所起遠矣。」張先生認為這是將《尚書》的起源神化。《史記·孔子世家》稱《尚書》定本由孔子編次,《尚書序》也出自孔子手筆,《通釋》認為這些都是「附會之辭」:「原始之《書》,蓋如後世之資料彙編,叢雜猥多。自秦以前,即有人整理而銓次之,不必出自孔子之手也。」(195頁)被儒家奉為神明的《尚書》,原來不過是「叢雜」的「資料彙編」,整理者也不一定就是孔子!《漢書·藝文志·書》小序稱:「《易》道深矣,人更三聖,世歷三古。」《通釋》也不同意這種聖化《周易》的說法:「《易》之為書,由來尚矣(尚通上,久遠的意思——引者注)。創作之人,論者不一。自唐以來,多謂伏羲作八卦,文王重之為六十四卦,孔子作《十翼》以發揮其旨,尊之為三聖。自宋以來,爭論競起,眾說紛紜,世遠年湮,莫之能定矣。即以孔子而言,《論語》述其自道,但云:『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仲尼惟言學《易》,而未嘗言及說《易》;《論語》中亦不記載其事……以今觀之,知《繫辭》、《文言》之屬,乃七十子後學者所記,而非仲尼之作也。仲尼去今止二千數百年,尚不能論定其事,更何論於遠古之伏羲、文王乎!」(185頁)《易》和《書》的起源被神化或聖化,儒家的其他經書又何曾不是這樣呢?儒家被「獨尊」以後,《論語》在《漢志》中不是錄在《諸子略》「儒家」類,而是列入《六藝略》經書中,孔子由士而尊為聖,《論語》也由「子」而升為「經」。張先生說《論語》的「論」字為「侖之借字」,「實即集合簡策而比次之意」(240頁)。他在《廣校讎略》中也說「《論語》之名,實取義於纂輯。雜鈔之書,斯為最朔矣」[ 張舜徽《著述體例論》,《廣校讎略》,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3頁。]。張先生將簿錄體例分為三個層次:著作、編述、雜鈔,「著作」是指那些最具原創性的書籍,「編述」是指那些自創義例以綜合、闡述和引申已有的成果和觀點一類書籍,「雜鈔」則是指那些將各種材料分門別類編纂的書籍。可見,「述」次於「作」,「鈔」又次於「述」。[ 參見張舜徽《著述體例論》,《廣校讎略》,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原來儒家奉為「一字千金」的這部經書,不過是中國古代一本最早的「雜鈔之書」而已!

《通釋》「溯學術之流派」不僅表現在闡述五經六藝的經典化歷程,探究儒家權力—知識話語的成因,還表現在作者對各家學派學術淵源的追尋。

章學誠稱「《漢志》最重學術源流」[ 章學誠《校讎通義》,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994頁。],這是因為向、歆父子「深明乎古人官師合一之道,而有以知乎私門初無著述之故也。何則?其敘六藝而後,次及諸子百家,必雲某家者流,蓋出古者某官之掌,其流而為某氏之學,失而為某氏之弊。其雲某官之掌,即法具於官,官守其書之義也;其雲流而為某家之學,即官司失職,而師弟傳業之義也;其雲失而為某氏之弊,即孟子所謂『生心發政,作政害事』,辨而別之,蓋欲庶幾於知言之學者也」[ 章學誠《校讎通義》,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952頁。]。《漢書·藝文志》在其《諸子略》小序中都指出某家出於某官,如《儒家》小序說「儒家者流,蓋出於司徒之官」,《道家》小序說「道家者流,蓋出於史官」,《陰陽家》小序說「陰陽家者流,蓋出於羲和之官」等等。《通釋》指出:「自劉班論列諸子,謂皆出於王官。後之辨章學術者,率奉此以為定論。」可見除章學誠外,首肯諸子出於王官這一說法的學者大有人在。《通釋》雖能見《漢志》深處,得劉、班用心,但對《漢志》這一觀點並不隨聲附和。在張先生看來,《漢志》小序中沿流而溯源雖有辨章學術之功,但將某家某派的源頭推本於先秦某一官守,從方法上講未免有點膠柱鼓瑟,就事實而言也不符合歷史的真實。稱道家出於上古史官,只因為老子曾任過柱下史,但是,道家所倡導的秉要執本、清虛自守、淡泊無為,與史官記言記事毫不相關。稱墨家出於清廟之守更屬憑空臆斷,墨子主張兼愛、非攻、儉約,能與清廟之守扯上什麼關係?張先生認為春秋戰國諸子百家蜂起是時代的要求:「余平生論及斯事,守《淮南·要略篇》之論,以為諸子之興,皆因時勢之需要,應運而起,不必有期淵源所自也。使徒牽於某家出於某官之說,則不足以明學術自身發展之因,而莫由推原其興替,故其說必不可通。觀《淮南》論諸子之學,皆起於救世之弊,應時而興。故有殷周之爭,而太公之陰謀生;有周公之遺風,而儒者之學興;有儒學之弊,而墨者之教起;有齊國之興盛,而管仲之書作;有戰國之兵禍,而縱橫修短之術出;有韓國法令之新故相反,而申子刑名之書生;有秦孝公之勵精圖治,而商鞅之法興焉。其所論列,確當不移。凡言諸子之所由起,必以此為定論,足以摧破九流出於王官之論也。」(346—347頁)張先生所守之論或許更通達更近真,先秦諸子都是為了解決當下的社會和人生問題,是為了救時之弊而非為學術而學術。譬如就法家而言,大多數法家本人既是政治理論家又是政治家,「其職志端在富國強兵。而明法立制,特其致治之術耳」(309頁)。早在一二千年前的司馬談就說過:「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 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3288—3289頁。]先秦諸子其興起是因為亂世,其宗旨也是務為治亂,在周王朝既已禮崩樂壞之後,此時諸子百家怎麼可能出自早已消亡或根本不曾有過的某官某守呢?《漢志》說法家「出於理官」,看起來好像言之成理,法家和理官不都是以治理好國家為天職嗎?細究則似是而非,儒家、墨家哪一家不是為了重整乾坤?哪一家不是為了治理國家呢?只是治理的方法不同罷了。如果說法家出於理官能夠成立,說儒家也出於理官不同樣可通嗎?

古代文獻學家特別看重敘錄「解題」,文獻學家學問的大小、眼界的廣狹和見識的深淺,都能在簿錄解題中表現出來,「辨章學術,考鏡源流」,也只能經由簿錄解題來實現。如《漢志》《書》類首列:「《尚書》。古文經四十六卷。」這幾個字只記了書名和卷數,如今許多讀者看後肯定不知所云。我們來看看《通釋》中此書目後的敘錄解題。作者先訓釋書名:「此籍本但稱《書》,不稱《尚書》,『尚』字乃古之編錄者所加。『尚』與『上』通,謂其為上古之書也。」當代人不會將自己時代的著作名為「上古之書」,「《尚書》」書名顯然是後世編者所加。《漢志》中所說的「古文經」又是怎麼回事呢?還是來看看《通釋》的闡釋:「後歷秦焚,此書損缺最重。漢初,伏生曰傳二十九篇,用當時隸書寫成,稱『《今文尚書》』;武帝末,魯共(恭)王劉餘,從孔壁中得古代文字寫成之竹簡,稱『《古文尚書》』。孔安國以當時字體校讀之,多十六篇,然此種《古文尚書》,雖曾獻之朝廷,終未列於學官,不久即佚。東晉元帝時,忽有豫章內史梅賾,奏上孔安國作傳之《古文尚書》,增多伏生二十五篇,又從伏生所傳諸篇中分出五篇,並《書序》凡五十九篇,為四十六卷。此本流行於世最久,唐初諸儒修《尚書正義》,陸德明《經典釋文》,皆用此本,今日通行之《四部叢刊》、《四部備要》中之《尚書》,悉此本也。此本除《書序》外,實有正文五十八篇。其中真偽相雜,必須去偽存真而後可讀。自宋儒吳棫、朱熹首疑其偽,至清初閻若璩著《尚書古文疏證》,列舉一百二十八條證據,於是此案乃成定讞。其後崔述撰《古文尚書辨偽》,條辨更為明晰矣。今據昔人所考訂,其中較可信賴之史料,實止二十八篇。」 此則敘錄對《尚書》書名的本意、古文《尚書》的流傳和真偽,一一作了深入細緻的闡述和考辨。《漢志》《書》類次列:「《經》二十九卷。大小夏侯二家。歐陽經三十二卷。」《通釋》對此《經》的敘錄解題重構了這三句話中所蘊含的學術史:「此即伏生《今文尚書》也。上雲『古文經』;此但云『經』,則為今文明矣。」上文「《古文經》四十六卷」,《今文尚書》為什麼只二十九卷呢?還是來聽聽《通釋》是怎麼說的:「《史記·儒林傳》云:『伏生者,濟南人,故為秦博士。秦時焚書,伏生壁藏之。其後兵大起,流亡。漢定,伏生求其書,亡數十篇,獨得二十九篇。』《漢書·儒林傳》說同。而劉歆《移太常博士書》言『《泰誓》後得,博士集而讀之』。《漢志》所云『經二十九卷』,其時『卷』與『篇』同,二十八篇外,合《泰誓》計之也。」 「大小夏侯二家。歐陽經三十二卷」又是怎麼回事呢?原來,「漢世傳《尚書》者,有歐陽、大小夏侯之學。觀《漢志》自注,知大小夏侯經本乃二十九卷。又雲『歐陽經三十二卷』,『二』當為『一』,寫者誤之。由分《盤庚》為上、中、下三篇,故為三十一卷。與下文『《歐陽章句》三十一卷』正合」(188—190頁)。

《漢書·藝文志·六藝略》錄書的順序是經、傳、章句、訓詁等,《書》類在古文經和今文經後面,登錄了「《傳》四十一篇」、「《歐陽章句》三十一卷」和「《大、小夏侯章句》各二十九卷」三書。《通釋》循《漢志》順序對三書作了敘錄解題。解《傳》說:「此即《尚書大傳》也。《經典釋文·敘錄》云:『《尚書大傳》三卷,伏生作。』《隋書·經籍志》亦云:『《尚書大傳》三卷,鄭玄注。』此後唐宋志以迄《郡齋讀書志》,並著錄三卷;而《直齋書錄解題》則作四卷。蓋其闕佚已久,葉夢得、晁公武皆言今本首尾不倫,是宋世已無善本,至明遂殘。清儒從事輯錄者多家,以陳壽祺《尚書大傳定本》為善。是書雖由掇拾而稍存概略,然闡明大義,訓辭深厚,除《詩傳》外,為漢世經說之近古者。惟其義例,頗與《韓詩外傳》為近,與《詩傳》之詳於訓詁名物者不同耳。」《書傳》為什麼改名《尚書大傳》呢?《通釋》解釋說:「其書本但名『傳』,《漢志》仍其舊題。後乃稱為『大傳』,此『大』字蓋漢人所增,猶之《太史公論六家旨要》引《易繫辭》稱《易大傳》也。」(190頁)對《歐陽章句》三十一卷,清庄述祖《載籍足征錄》解釋說:「《歐陽經》三十二卷,《章句》三十一卷,其一卷無《章句》,蓋序也。」(190頁)庄氏的解釋明顯不通,假如經有三十二卷,其中一卷為序,章句即使不訓釋序文,章句照樣還是三十二卷,其中包括一卷序文。《通釋》力辨庄氏之非,並提出了更合情合理的考釋:「伏生所傳今文《經》二十九篇,自二十八篇外,連《泰誓》計之也。歐陽分《盤庚》為三篇,故成三十一卷,其時本無序篇,庄氏《載籍足征錄》所言,非也。今本《漢志》所云『歐陽《經》三十二卷』,『二』字乃『一』字之訛,已辨於上矣。經文三十一卷,故章句亦為三十一卷耳。歐陽生,《漢書》儒林有傳。《經典釋文·序錄》云:『伏生授濟南張生、千乘歐陽生,生授同郡兒寬,寬又從孔安國受業,以授歐陽生之子。歐陽氏世傳業,至曾孫高作《尚書章句》,為歐陽氏學。高孫地餘,以《書》授元帝,傳至歐陽歙。歙以上八世,皆為博士。』」(190—191頁)再看《通釋》對「《大、小夏侯章句》各二十九卷」的敘錄解題:「歐陽生、張生親受業於伏生。張生再傳得夏侯勝,是為大夏侯氏學;勝傳至侄建,是為小夏侯氏學。始立學者唯歐陽《尚書》,至宣帝時乃立大、小夏侯。傳至後漢,夏侯二家,亦不如歐陽之盛。及晉永嘉之亂,歐陽、大小夏侯《尚書》並亡,故隋唐志皆不著錄。」(191頁)

《通釋》對《漢書·藝文志·六藝略》《書》類中古文經、今文經、傳、章句五部書的敘錄解題,或闡述《書》古今文本的亡佚與流傳,或考辨《尚書》學的學術淵流,或追溯各家《尚書》學的授受始末及各派的興亡,依次讀這些敘錄解題,就像讀一本《尚書》學的學術史。

這一特點也同樣體現在《通釋》其他的敘錄解題中。如《漢書·藝文志·六藝略》《論語》類首列「《論語》。古二十一篇」、「《齊》二十二篇」、「《魯》二十篇」,《通釋》對此三書的敘錄稱:「漢時《論語》有三本,首列孔壁所出古文《論語》,是魯恭王壞孔子宅時所得,為二十一篇。何晏《論語集解序》云:『《古論》唯博士孔安國為之訓解,而世不傳。至順帝時,南郡太守馬融亦為之訓說。漢末大司農鄭玄,就魯論篇章,考之齊古為之注。』可知漢世治《古論》者,尚多名家。惟孔、馬注說早佚,鄭氏注本雖有殘卷出於敦煌石室,上虞羅氏為影印行世,僅存《述而》(首缺數章)、《泰伯》、《子罕》、《鄉黨》數篇耳。」(236—237頁)這些解題不僅指出了《古論》、《齊論》「亡佚甚早」的史實,還告訴讀者這兩種亡佚《論語》有什麼影印本和輯佚本。因《魯論》是今天流傳的《論語》,對此的敘錄解題也更為詳細,先指出《魯論》是魯人所傳,因是漢張禹的傳本,張禹封安昌侯,人們又稱為《張侯論》。從《通釋》敘錄可知,張禹先從夏侯建受《魯論》,又從庸生、王吉受《齊論》,最後他將兩種《論語》擇善而從,就成了至今仍然流行的《論語》。《通釋》進一步考索了《魯論》在漢流傳的盛況和原因:「考《漢書·張禹傳》稱禹說《論語》,『採獲所安,最後出而尊貴。諸儒為之語曰:「欲為《論》,念張文。」由是學者多從張氏,余家浸微。』是《張侯論》在漢代,固一時之顯學也。《魯論》得傳於後,張侯與有力焉。至魏何晏,集漢魏諸家善說,記其姓名,有不安者,頗為改易,名曰《論語集解》。」(237頁)這幾則敘錄解題是典型的「知識考古」,從《論語》的版本源流與存佚狀況,到《論語》的師承授受和各家顯晦,作者無一不元元本本地發掘呈現在我們面前。

「溯學術之流派」這一主旨,同樣也體現於《通釋》對學派與學派之間親緣關係的深入探討,對學派自身發展與變異的縝密考辨。前者是從異中見同,發現歧見百出的學派之間原屬「近親」;後者是從同中辨異,追蹤同一學派的前後變化。

歷史上有些學派彼此視若寇讎,好像情同水火,可實際上這些學派可能原先屬於同一個家族,後來才分道揚鑣;有些思想知識看似判若胡越,相互毫無瓜葛,其實這些表面上針鋒相對的思想知識,本質上可能具有深刻的內在聯繫,它們的最終目標也可能殊途同歸。

孟子力辟楊、墨的名言許多人都耳熟能詳:「聖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孟子·滕文公章句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72頁。]被後世尊為亞聖的孟子罵墨子是「禽獸」,儒、墨似乎是天生就勢不兩立,可《通釋》在《墨子》一書的敘錄解題中斷言「墨學實出於儒」:「其學盛行於戰國之世,故《韓非子·顯學篇》曰:『世之顯學者,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可知二家在當時,並見重於世。顧墨學實出於儒而與儒異者,《淮南·要略》云:『墨子學儒者之業,受孔子之術,以為其禮煩擾而不說,厚葬靡財而貧民,久服傷身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此論甚精,足以明其不同於儒之故。」(319頁)墨子開始也是受孔子之術的,只是學習過程中發現儒家的許多弊端,如禮儀過於煩瑣而不易施行,厚葬無謂浪費錢財而使人貧困,長久服喪更傷身誤事。不過,墨雖從儒入卻不從儒出,但儒、墨的差異並不如孟子所誇張的那樣大,二者有許多思路相通甚至相同。孟子為何要聲討墨家「兼愛」呢?《通釋》對此也作了間接的闡釋:「大抵墨學宗旨,兼愛乃其根本,而尚賢、尚同、節用、節葬、非樂、非命、尊天、事鬼、非攻諸端,皆其枝葉。」(319頁)打蛇要打七寸,批判對手當然要點要害。儒學的核心是仁愛,墨學的根本是兼愛。仁愛是一種以血緣為中心向外擴展的愛,是一種有親疏有等差的愛,兼愛則是不以血緣為基礎的愛,因而這種愛沒有親疏等差之別,兼愛當時對儒家仁愛這一核心命題的衝擊是可想而知的,難怪孟子要聲嘶力竭地討伐了。儒、墨後來雖越走越遠,但他們淵源上「一百年前是一家」。

道家主張無為而治,法家強調嚴刑峻法,這兩家在治國思路上可謂針尖對麥芒,而遠在西漢的太史公偏將老、庄與申、韓合傳,後世不少文獻學家有的將某書列入道家,有的又將同一書列入法家,有的則用互著法將一書並列兩家,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呢?《通釋》闡明了箇中原因。《漢書·藝文志·諸子略》「法家」類收入「《慎子》四十二篇」,班固注說「名到,先申、韓,申、韓稱之」。此書宋王應麟已稱亡三十七篇,現只存七篇。《通釋》對此書的敘錄說:「《史記·孟荀列傳》:『慎到,趙人;田駢,接子,齊人;環淵,楚人;皆學黃老道德之術。因發明序其指意,故慎到著十二論。』……觀史公所論,則慎子所著十二論,乃道家言。」既然慎到是學「黃老道德之術」,《漢志》為什麼把他的書列入法家呢?張先生指出二家的淵源關係說:「法家之學,本出於道。故史公以老莊申韓同列一傳,而謂申韓皆原於道德之意也。疑十二論原在已佚之三十七篇中,今則不可考矣。」(310頁)《通釋》在《韓子》一書的敘錄中對「法道同源」的思想闡述得更為透徹:「非之學雖為法家之集大成者,而實深於黃老無為之旨。今觀其書,非特《解老》、《喻老》,所以發明五千言者至為邃密,即如《主道》、《大體》、《揚權》諸篇,皆道論之精英也。史公稱其『喜刑名法術之學,而其歸本於黃老』,可謂諦當。」(311頁)

儒與道的關係同樣也糾纏不清,如《漢志》《諸子略·儒家》中收錄了「《內業》十五篇」,並註明「不知作書者」。王應麟和馬國翰都認為《漢志》中收錄的《內業》即《管子》第四十九篇《內業》,馬國翰還將《管子》中的《內業》重新厘為十五篇,正好吻合《漢志》所標明的篇數。過去研究思想史的學者很少關注《內業》,偶有論及此文的又將它附會「唐宋理學諸儒復性、主靜之說」。張先生在《漢志》所收《內業》的敘錄解題中指出:「余嘗反覆籀繹遺文,始悟是篇所言,皆為君道而發。舉凡後起附會之說,悉非此文本旨也。今取《心術》上下及《白心篇》,與是篇彼此印證,則其所言乃人君南面之術,昭昭甚明。《管子》雖為糅雜之書,而言人君南面之術者,往往在焉。若《心術》上下、《白心》、《內業》四篇,其尤著者也。」張先生還從文字學上闡釋了《內業》篇名的旨意,「內猶心也,業猶術也」,《內業》不僅與《管子》中《心術》二文篇名義近,二者「所言亦表裡相依」,「其間精義要旨,足與道德五千言相發明」,同為「主術之綱領,道論之菁英」。既然《內業》內容上與《老子》五千言相發明,為什麼《漢志》將它列入「儒家」呢?張先生對此進行了推本求源的闡述:「余則以為周秦諸子之言南面術業,莫不原於道德之意。此《淮南·齊俗篇》所謂『道德之論,譬猶日月也,江南河北,不能易其指;馳騖千里,不能易其處』者是也。觀仲尼論政,有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又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嘆堯之民無能名,唯能則天;稱仲弓居敬行簡,可使南面。可知孔子之言主術,亦無以遠於道德之論。則《漢志》儒家有《內業》,不足怪也。先秦諸子之學,皆前有所承。故《莊子·天下篇》敘述諸子源流,每雲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某某聞其風而悅之。則百家之說,多非所自創,亦明矣。」(262—263頁)老莊鄙棄仁義,儒生又詆毀老莊,儒與道似乎是冰炭不可共器,但實際上二家卻有非常深遠的精神淵源。

過去,一提到春秋戰國時期百家爭鳴,大家印象中的圖景是當時各家彼此毫不通融,各自站在自家立場上相互對罵,《通釋》對各家各派學術源流的考溯,才為我們還原歷史的真實景觀:當時各家往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既相互影響借鑒,又彼此爭論不休,激烈爭論的兩家或許還系出同源,更甚至可能「似二而實一」。假如諸子百家沒有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複雜關係,百家之間就肯定河水不犯井水,不可能出現百家爭鳴的熱鬧場面。

考辨同一學術流派自身的發展與變異,也是《通釋》「溯學術之流派」題中應有之義,只是這裡不是上溯淵源而是下尋流變。我們先看看《通釋》對《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儒家」類收錄的《孫卿子》(即《荀子》——引者注)一書的敘錄:「孟荀同為儒學之宗,咸歸於師法聖人,誦說王道,大張仲尼之說於後世。顧儒學自有孟荀,道遂分而為二:孟主於尊德性,荀主於道問學。論其終詣,則孟子多衛道之語,荀子有傳經之功。其後兩千餘年儒學,皆二途並騖,爭議遂多。孟荀之說,實其先導。孟荀二家之書,在漢世並列諸子。自宋以後既入《孟子》於經,《荀》猶與百家伍,而學者遂妄分軒輊矣。其實《荀子》三十二篇,多與兩戴《禮記》相表裡。如《小戴禮記》之《三年問》,全出《荀子·禮論篇》;《樂記》、《鄉飲酒義》所引,俱出《樂論篇》;《聘義》貴玉賤珉語,亦與《法行篇》大同。《大戴禮記》之《禮三本篇》,出《禮論篇》;《勸學篇》即《荀子》首篇,而以《宥坐篇》末見大水一則附之;哀公問五義,出《哀公篇》之首。可見其書醇粹以精,直與傳記比重。唐人楊倞始為之注,乃謂『荀子之書,羽翼六經,增廣孔氏,非諸子之言。』良不誣也。」(261頁) 儒學發展至孟荀便出現不同的精神向度:孟子主張以先驗道德主宰人的感性而提出人性善,荀子則強調以禮義去克制和改造人的自然本能而提出人性惡;前者因人性善而「主於尊德性」,後者因人性惡而「主於道問學」;因尊德性而高揚人的「浩然之氣」,因道問學而首重勸學修為。孟荀也是後來儒學家所謂「內聖」與「外王」的分野,宋後士人精神的內在轉向,出現了十分偏激的揚孟抑荀思潮,遂使《孟子》尊為經而《荀子》仍居於子,也使後來的士人精神嚴重失衡。「儒學自有孟荀,道遂分而為二」,此論的確切中了儒學流變的脈搏。

儒學精神內涵與價值取向在其發展過程中也不斷發生變異,《通釋》在闡釋《諸子略·儒家》小序時對此作了深刻的的辨析:「自漢武帝罷黜百家,表章《六經》以後,儒學始居諸子之上,以『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者為儒。故《淮南·俶真篇》高誘注云:『儒,孔子道也。』是即漢人之所謂儒耳。若漢以前之所謂儒,乃術士之通稱。故秦之坑儒,實坑術士也。漢人多以濡柔釋儒,流於懦弱無能。而孔子與魯哀公論及儒行,則謂『非時不見,非義不合』;『見利不虧其義,見死不更其守』;『可親而不可劫,可殺而不可辱』;『身可危也,而志不可奪也』;其剛毅有守如此。是豈自漢以下褒衣博帶、張拱徐趨、柔弱不振之所謂儒乎?故論儒術崇卑廣狹,自必上溯其原,以校其異同;而未可拘於一隅,以漢為斷也。」(280頁)先儒不僅追求「可殺不可辱」這種精神的剛毅,也重視射、御以鍛煉身體的強壯,更追求經綸宇宙拯世濟民等外在事功,漢代的儒生將《周禮》中「五射」、「五御」當成赳赳武夫的粗事,甚至把濟世這類外在事功視為「粗跡」,以峨冠博帶、打躬作揖為文雅,儒學的這一轉向越到後世越趨於極端,使得後世的儒者柔弱得力不勝衣,弘毅剛烈的士風日漸衰頹。[ 參見張舜徽《漢書藝文志釋例·敘次第三》:「儒者之效,在能匡時濟物,以有為於當世,其次則貴明教化,以助熙平之治,荀子所謂在本朝則美政,在下位則美俗是也。」漢前儒者「抵宗師仲尼,以德顯於當世,雖不克開物成務,而各懷淑世之術,使得志於時,所建立亦不在小。雖徒托之空言,顧猶儒效之所寄,非後來著述敷演空論者比也。儒效之隱,原於漢世,史遷為《儒林傳》,以紀當世經生,蓋嘲之也」。《廣校讎略》,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23頁。]儒學精神自漢以後由崇而趨卑、由廣而變狹,《通釋》所言可謂一語中的,既有溯學派流變的學術價值,也有警醒社會的現實意義。

在考辨學術流派發展與變異的同時,《通釋》還非常注重闡釋各家各派的承傳與斷裂,各種知識的興盛與消亡,並揭示學術和知識產生、承傳、斷裂、消亡的深層原因。

隨著歷史的發展與形勢的變化,有些當年的「顯學」成為「絕學」,如墨家由社會上從者如流到人們覺得「儉而難遵」[ 司馬遷《太史公自序》,《史記》,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3291頁。],墨家在墨子之後便無其傳者;有些知識技術從公開轉入地下,如《漢書·藝文志·方技略》「房中」類中所載的大量有關房中術典籍,到後世文人就羞於寫這方面的東西;有些一時翻雲覆雨的學派隨著改朝換代就偃旗息鼓,如戰國時期的縱橫家到漢後失去了存在的空間。中國的知識界由春秋戰國的百家爭鳴,變為漢武帝後的一家獨唱,到底有哪些知識成了絕響?有哪些技術轉入地下?《通釋》在一定程度上還原了當時知識界的繁榮局面,勾勒了過去學術知識的歷史輪廓。

《漢書·藝文志·方技略》「房中」類中載有研究「房中術」的著作有《容成陰道》、《務成子陰道》、《堯舜陰道》、《黃帝三王養陽方》等八家共一百八十六卷之多,某某「陰道」明顯是講男女性交的方法和技巧,《黃帝三王養陽方》一看書名就知道該書討論的內容大致相當於今天所說的「壯陽術」。王朝欽定的正史中居然收錄了這麼多有關性交、壯陽和男女生殖器的書籍,《漢志》「房中類」小序中更說「房中者,情性之極,至道之際」。雖然學者通常認為《漢志》的總序和小序主要節略向歆父子《七略》的舊文,因而主要代表了向歆父子的觀點,但這些總序和小序即使不被班固修改潤色,它們所表述的觀點至少也為班固所首肯。劉、班都是兩漢方正博學的大儒,他們坦然地宣稱性交是男女性情的極致,是人類至道的頂點,這對於後世那些一本正經的經學家和理學家來說是不可想像的,他們聽到男女交歡都會掩耳而逃。《通釋》的敘錄闡述了古人對性的態度和在後世的變化:「古人於男女陰陽交合之事,非但不諱言,且用以教人。《白虎通義》有云:『父所以不自教子何?為渫瀆也。又授之道,當極說陰陽夫婦變化之事,不可父子相教也。』據此,可知古人易子而教殆由於此。斯說雖不見於他書,要必有所受矣。古人施教,必舉陰陽夫婦變化之事諄諄言之者,蓋以其間有關衛生養身之術,不可不於未成年時詳說之,猶今日學校為青少年講授生理衛生課,無他意也。」(423頁)《通釋》敏銳地指出古人並不「諱言」性,因為性在古人眼中是一種自然的生理需求,而且交歡是男女性情快樂的極致,可在後世的士人眼中性成了一種醜惡的獸性發泄,一切與生殖無關而只求快感的性行為都在譴責之列,於是,坦坦蕩蕩的性就變為遮遮掩掩的性,「性愛藝術」就變成了性慾穢行。有頭有臉的正人君子再也不會寫什麼「房中術」著作了,已有的此類著作或者轉入地下秘密流行,或者逐漸歸於消亡。儒家思想越到後世越固陋偏狹,在以這種思想作為主導話語的社會裡,性就主要不是一種生理行為,它首先是一種關涉個人倫理和社會規則的知識形態——怎樣的性行為才符合社會道德?與什麼人發生性關係才能為社會所接受?性行為具有什麼目的才符合社會期待?以快感為指向的性行為,即使不是萬惡之源,也肯定要被千夫所指。性在漢以前還只是單純的生理需求,社會上還沒有什麼性禁忌和性壓抑,所以人們的性行為自然就「樂而有節」,在性變成一種羞羞答答的醜行後,性壓抑和性禁忌也隨之出現了,有性壓抑自然也就會出現性放縱,就像飢腸轆轆的人一看見食物就容易貪食過飽一樣。《通釋》指出古代易子而教是由於青少年教育離不開性教育,父子相教當涉及男女性生活時多有不便(順便說一下,《孟子》對易子而教提出了另一種說法),可知性教育是古代青少年教育重要的一環,也說明古代對性的態度比後人反而更加開明。即使在如此開放的今天,青少年的性教育對我們父母來說仍是難題,在孩子面前談性還是半遮半掩。我國自漢至今近二千年歷史時期,性話語在主流話語中沉默失聲,性行為在上流社會裡則趨於放縱。

《漢志》的《諸子略》中有「陰陽家」,《隋書·經籍志》的「子部」就不再有陰陽家了,不僅作為學派的陰陽家消亡,連《漢志》陰陽家中所錄典籍也「皆亡佚無存」(308頁)。陰陽家在春秋戰國時期可是威風八面。《漢志》「陰陽家」列有「《鄒子》四十九篇」,並註明作者「名衍,齊人。為燕昭王師,居稷下,號談天衍」。《通釋》對此書的解題說:「鄒衍始見《燕策》。亦或作騶。《史記·孟子傳》稱『騶子重於齊。適梁,梁惠王郊迎,執賓主之禮;適趙,平原君側行襒席;如燕,昭王擁彗先驅,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築碣石宮,身親往師之,作《主運》。其游諸侯,見尊禮如此。豈與仲尼菜色陳蔡、孟軻困於齊梁同乎哉!』」(302頁)陰陽家和儒家代表人物在各自生前死後的命運恰好相反:陰陽家鄒衍生前在諸侯之間倍受禮敬,死後整個學派卻及身而亡;儒家孔孟生前「如喪家之犬」,死後則享盡尊榮,前者封為「萬世師表」,後者被尊為「亞聖」。鄒衍為什麼在戰國亂世能顯於諸侯呢?《通釋》在「《鄒子終始》五十六篇」的敘錄中回答了這個問題:「按:《史記·封禪書》云:『自齊威宣之時,騶子之徒,論著終始五德之運,及秦帝而齊人奏之,故始皇採用之。』又云:『騶衍以陰陽主運,顯於諸侯。』」五德終始也就是五行相次相轉,《文選·魏都賦注》引《七略》說:「鄒子有終始五德,從所不勝。土德後,木德繼之,金德次之,火德次之,水德次之。」《通釋》的結論是:「蓋其學主於陰陽五行,以五行生剋,為帝王嬗代之應,故時君世主多信從之。」(303頁)如此風光的學派怎麼到秦帝國統一天下後就消亡了呢?陰陽家的特點是借天道以明人事,觀天象以預吉凶,讓人們敬天而順時。「至於人之行事,有禁有宜,必擇時日而後可動,此乃後世陰陽家附會五行生剋之理,私定吉凶,以欺世惑民者,所宜杜絕而盡廢之。」(308頁)不僅古代常有「天意從來高難問」的感嘆,就是以現代科學水平也難以了解「天意」,春秋戰國時期的陰陽家通過天象以觀「天意」,再通過「天意」以預人事,其結果多半是憑個人好惡「私定吉凶」,既使老百姓動輒得咎,也使統治者「牽于禁忌」,使官民都「舍人事而任鬼神」,最後在官、民二方都不討好。不過,陰陽家作為學派雖然廢絕,但陰陽五行的知識傳統卻從沒有中斷。一方面,它被整合進此後各個朝代的主流文化,如漢代董仲舒的儒學就雜以陰陽五行之說,還有他那「天人感應」說中也糅進了陰陽家以天意論人事的思路,另一方面,在亞文化中陰陽五行更為盛行,甚至它已經成為我國古人日用而不知的思維方式。《漢志》「陰陽家」類收錄「於長《天下忠臣》九篇」,章學誠認為此書應附於「六藝略」《春秋》類:「蓋《七略》未立史部,而傳記一門之撰著,惟有劉向《列女》與此二書耳。附於《春秋》而別為之說,猶愈於攙入陰陽家言也。」[ 章學誠《校讎通義》,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043頁。]《通釋》對該書的解題則說:「古之所謂忠臣,多見於諫諍;諫諍之言,多發於奏議。今觀漢世大臣所上疏奏,率舉陰陽災變以警戒其上,引天道以切人事,如董仲舒、匡衡之所為皆是也。……其中言論,涉及陰陽五行,故列之於陰陽家耳。」(307頁)由此可知,作為學派陰陽家在漢世已不存在,但「陰陽五行之說」仍然十分流行,「凡言國政興革者,皆附會焉」(306頁)。

劉向稱春秋戰國時的名家常「操兩可之說,設無窮之辭」[ 劉向《〈鄧析〉敘錄》,姚振宗輯錄《七略別錄佚文·七略佚文》,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61頁。],其代表人物提出了不少著名的邏輯命題,如「離堅白」、「狗非犬」、「孤駒未嘗有母」、「白馬非馬」等,表現了我們先人傑出的思辨智慧。公孫龍子、惠施都以辯才無礙聞名當世。莊子雖曾批評辯者「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 莊子《天下篇》,郭慶藩輯《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1111頁。],但當惠施逝世後他又嘆惋說「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 莊子《徐無鬼篇》,郭慶藩輯《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843頁。],這段話表現了莊子的自負,也表明了莊子對惠施的推崇,舉世好像只有惠施一人只算得上他的辯論對手。《漢志》列「《公孫龍子》十四篇」,今僅存六篇;《莊子·天下篇》說「惠施多方,其書五車」[ 莊子《天下篇》,郭慶藩輯《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1102頁。],可知惠施當時著述十分豐富,到漢代基本上散佚殆盡,《漢志》僅錄「《惠施》一篇」,現在連這一篇也亡佚無存,《通釋》稱「惠施在當時乃好辯善說之人,實名家巨子」,他的著作現在蕩然無存,是我國邏輯和理論界的巨大損失。看來,名家的命運比陰陽家還要慘,陰陽家作為一個學派存在的時間雖然不長,但該學派以天意明人事的思路與技巧,有時讓統治者的行動有了許多禁忌和拘束,有時又讓統治者的行為顯得正當合理,因為只有陰陽家才是「天意」的解讀人,他們事實上也就是「天意」的傳達者,對諸侯統治的臧否、對其政策的可否、對其行為的毀譽,都使陰陽家有上下其意「私定吉凶」的空間,所以當時各國的諸侯對他們無不敬畏有加,或「側行襒席」,或「擁彗先驅」,或「請列弟子之座」,或「身親往師之」。名家可從沒有過這樣的幸運,由於名辯家的興趣與重心所在不是「辯」的內容,而是「辯」本身的技巧和形式,他們所探討的命題,一不能為諸侯帶來富國強兵的實利,二不能為他們造就「仁慈」「愛民」的美名,所以沒有諸侯對「白馬非馬」這類東西有興趣,再說也沒有多少諸侯具備欣賞名家思辨技巧的才能,一般大眾對這種辯論更為冷淡,因而,名家的辯論只是理論精英的智力遊戲,能參與這種遊戲的人本來就不多,為他們喝彩的人當然極少。春秋戰國參加「爭鳴」的學派,通常都關注所爭論問題的內容——即命題所涵的「義」與「利」,所爭論的命題如果沒有社會意義和社會效益,誰還有閑心去參加這種無益的爭辯呢?難怪名家在儒家和道家那兒都不討好,莊子還只是說辯者「不能服人之心」,荀子對名家的批評幾乎有點「上綱上線」了:「不法先王,不是禮義,而好治怪說,玩琦辭,甚察而不惠,辯而無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為治綱紀,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是惠施、鄧析也。」[ 荀子《非十二子》,梁啟雄《荀子簡釋》,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2頁。]《通釋》認為名家在戰國亂世的各諸侯中就受到冷遇,在各家各派中受到排斥與夾擊,到漢代各家學派自由辯論的氛圍逐漸消失,更容不下名家那些「怪說」、「奇辭」了,漢初的《淮南子》給名家扣的帽子更是可怕:「公孫龍粲於辭而貿名,鄧析巧辯而亂法。」[ 劉文典集解《淮南鴻烈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472頁。]《通釋》在《惠子》一書的敘錄中說:「於是信從其言者漸寡。其後儒學勃興,而其書悉歸亡佚,非無故也。其學說今可考見者,惟《莊子·天下篇》而已。」(316頁)名家留下的邏輯知識成果後人沒有好好保存,嚴重影響我們民族邏輯思維能力的提高。

《漢志》中的六經諸子重在立言以明道,其數術與方技則重在守法以傳藝,相對於主流上層重視明道的六經與諸子而言,守法傳藝的數術方技對日常生活層面影響更大,老百姓更看重這些技藝的承傳。這些技藝也更能表現底層人民的生活智慧,這些技藝的繼承、中斷和創新,又更直接地反映中下層人民的生活狀況和價值取向。《通釋》十分注重數術方技這類典籍的源流,關注這方面知識的承傳與斷裂。《漢書·藝文志·數術略》「形法」類錄「《相人》二十四卷」,下面這則《通釋》對此書的敘錄,表現了張先生知識考古的特徵,不妨全錄原文:

相人之法,起源甚早。孟子所言:「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聽其言也,觀其眸子,人焉廋哉。」(見《孟子·離婁上》)此則辨人善惡最簡易之法也。蓋有諸內則形諸外,目為人之精神所注,藏於心者正,則眸子朗明;不正,則眸子昏暗。此可由外以知內者也。其次,窺其行動與習性,亦可知其人之始終。孔子嘗言:「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見《論語·為政篇》)即是此意。他如《大戴禮記·文王官人篇》舉出觀人之術有六:一曰觀誠,二曰考志,三曰視中,四曰觀色,五曰觀隱,六曰揆德。言之尤為深切著明。大抵古初相人之法,語其大者,不外乎此。至於視其骨狀以知吉凶貴賤,則又在其後矣。戰國時其說盛行,而荀卿辟之曰:「相人,古之人無有也,學者不道也。古者有姑布子卿,今之世,梁有唐舉,相人之形狀顏色,而知其吉凶妖祥。世俗稱之,古之人無有也,學者不道也。」(見《荀子·非相篇》)楊倞注末二句云:「再三言者,深非之也。」荀卿雖痛斥之,而其說未絕。至漢王充,以人生而有定形,於是強弱壽夭之數定焉。深信骨相之說,為不可易,作《骨相篇》以張之。論證甚詳,載於《論衡》,自漢以下言相人者皆宗之。《隋志》五行家著錄此類書,自《相書》四十六卷外,尚有《相經》、《相經要錄》、《相書》、《雜相書》、《相書圖》、《相手板經》之屬甚多,可覘其術之日出日繁也。(415—416頁)

這則敘錄簡直就是一篇我國古代的「看相史論」,從看相最早的起源到隋唐的流變,從大儒碩學「不屑」「不道」到社會大眾熱衷盛行,無一不原原本本地挖掘呈現出來。這種對看相知識的窮源竟委,才算盡到了校讎學「考鏡源流」的責任。

《通釋》經由對《漢志》所錄每部典籍的敘錄,考索了各個學術流派的興盛與衰微,並進而探尋了各科知識的更替與消長。

戴建業. 學術流派的盛衰與各科知識的消長——論張舜徽《漢書藝文志通釋》的知識考古(上)[J]. 圖書情報知識, 2010(6):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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