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連載】陰晴圓缺

自從照石應承了今井幫助溝通雙方談判，今井見他便格外客氣。席間竟然還有特意從日本帶來的清酒。香港濕熱，生魚片的成色較著日本差的很遠，但牡蠣卻很鮮甜，配著今井的那瓶酒也算是相得益彰。兩人推杯換盞，談詩論詞，有那麼一瞬間，照石差點忘了眼前坐著的是國家與民族的仇敵，甚至心裡暗暗想，若沒有戰爭，或許今井倒是個可交的朋友。

然而今井恐怕未必這麼想，溫情的面紗一旦撕開便有人要單刀直入了。「沈先生，您可以確認旁邊坐著的那位就是宋先生？」

照石知道，只要他今天點了頭，未來隔壁房間里坐著的那位一旦暴露，他們兩人都將萬劫不復。思考間，他恍惚了一下。今井捏著酒杯的手指瞬間退了血色，「怎麼？有問題？」

照石當然不能說有問題，只能為難地說：「視野不好，看的不算真切。比我從前見到的像是胖了些。但是上次見面距今也有五年，中年發福也是難免。就連我，也比五年前胖了不少。」

今井沒說話，點了點頭，像是思索什麼。

照石進一步，「要是方便，最好能在近處瞧一眼，不過，我不願同他直接接觸，免得尷尬。」

兩人正說著，有個便衣進來用日語和今井嘰里咕嚕地講了兩句。今井倒賠上了笑臉：「沈先生，那邊說要去洗手間，您可以尾隨在後，看看有沒有什麼機會。」

照石卻皺著眉：「房間里沒有洗手間啊？為什麼要出去？會不會有什麼陰謀？」

今井哈哈大笑，小鬍子也跟著抖起來：「沈先生多慮了。用餐前，經理就來道歉，說這個樓層的水管在檢修，如果需要就用樓下的洗手間。」

外面傳來開門關門的嘈雜聲，照石將信將疑地跟出去。轉過樓梯到了樓下咖啡廳的洗手間，剛一推門，就見門後那人仰望著他。「小宋先生」軍姿筆挺地敬了個禮「沈主任。」

照石一驚，這幾乎就是亮明身份了。他同小宋先生在商會在政府都打過交道，商會裡的人敬重靜嫻，稱靜嫻為沈董，見了照石一般按了家裡的慣例叫一聲沈二爺。若是在政府里見了面則都是官稱，自然知道他是沈將軍。這句沈主任，卻是當年杭州警官學校學校對他們的主任兼教官的敬稱。

照石卻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立時回應，大腦飛速旋轉了一下，如果這是個陷阱，無非也就是日本人用來試探他的，那這個陣勢也過於大了，他恐怕還不值得對方這樣。便大膽回應，「委員長直接派來的？不好意思，忘記你叫什麼了。」

「小宋先生」像個孩子似的笑了：「我叫曾義，杭州警官學校特訓班學員，跟孫正海同班。我這次來是委員長親派，他讓我跟您道一聲辛苦。」

照石聽了委員長的口諭，自然也立正敬禮，「請委員長訓示」

曾義不好意思「委員長沒有額外說什麼，讓我跟您講，您傳遞的信息很有價值。另外，您在日本人那邊請見機行事，無論說我是真是假都沒問題，以您的安全為重，我這裡有對策。」

照石看了一下手錶，已經過去三分鐘，「長話短說，今井和影佐各有各的如意算盤，今井這個人是主和派，但是在軍部怕是沒有足夠的面子。今井就在你的隔壁，我一會兒會告訴他你就是宋先生。所以接下來的談判，他應該會讓你知道一些底細。時間不多了，我們到此為止吧。」

曾義點頭：「您保重。還有，正海已經去了長沙，參與緝私總隊的訓練。」

照石聽說正海回了稅警總團的部隊，放心不少，「謝謝，很久沒聽到這樣的好消息了。」

曾義卻眨了眨眼：「那接下來，請教官恕學生不恭了。」說罷一拳就砸在照石的鼻樑上。

照石眼前一黑，血就流下來。只聽曾義大喊：「來人，來人！」兩個保鏢似的壯漢闖進來，將照石按在洗手台上，緊貼著堅硬冰冷的大理石。

曾義皺眉：「他跟蹤我！」接著便好像發現了什麼新大陸似的，貼近照石的臉：「我當是誰，這不是沈家二爺么，您這漢奸走狗當的還開心？」

他這樣一說，保鏢倒鬆開了照石，畢竟是來談判的，得罪了哪一邊都不好。照石擰開水龍頭，洗了洗臉上的血「小沈先生這是何苦，您不也是來謀求和平大業的？使用這樣的暴力可不像談判的樣子。」

「小沈先生」冷笑一聲「那是我剛沒認出是誰，若是知道是您，斷不會這樣髒了自己的拳頭。」說罷頭也不回，摔門而去。

這事情不光讓照石尷尬，今井臉上也掛不住，雖然腹誹照石水平太差，竟然被人撞見，但畢竟跟蹤的餿主意是自己出的，也不好多說什麼。反倒拉著照石喝酒吃菜，將這點事情揭過不提。

過了幾日雙方大概談的有些眉目，今井便要出面親自接洽，趁了這個機會，照石去見了沈家在香港打理事務的林經理。那林經理戰戰兢兢，對照石欲言又止，弄的照石莫名奇妙。兩人東一句西一句扯了半天，林經理方說：「二爺，對不住，賬本恐怕是不能給您看。上個月就接到孝鵬少爺的信，說是香港如今也不是樂土，要早做準備。咱們在香港都是金融產業，這不比穿衣吃飯，都是要靠著政府的背景。現在這局面，日本人也好，蔣總統也好，汪總統也好，總得靠一家。」

照石明白了他的意思，「靠哪家怕也不是孝鵬說了算，他現在若在這裡，難道還怕他不叫我一聲舅舅？」

林經理忙賠笑：「那是，那是。孝鵬少爺一向守禮，只是他說完這個沒多久，小少爺帶著董事長的信來，我給沈家做了這麼多年，總要聽大奶奶一聲吩咐吧。」

照石擺手，「行了，這個帳我不看也罷，原是我多事。只是還請沈經理轉達小少爺，他姓沈我也姓沈，這裡面有他那份就也有我一份，他休想獨佔了去！」

說完推了門出去，經理室外頭職員們大約聽到了屋裡的談話，正在竊竊私語，看見照石衣角攜風地出來忙噤了聲。眾人望向林經理，林經理眼看著照石消失在走廊盡頭，才抽了抽鼻子哼一句：「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

照石知道蓮舟這次來香港就是打了家裡的主意。日本人的軍票在上海吃不開，偽政府也對流通貨幣一籌莫展，租界里仍然通用法幣，重慶那邊就更不必提。共黨那邊缺衣少吃，就是在敵占區的活動經費也吃緊。而沈家卻能把租界、上海、重慶連成一條線，蓮舟自然會想法子從這條管道上開個口子，把水源接進他的地方。

照石搖搖頭，不知道蓮舟這個臭小子如何說動大嫂的，話又說回來，母子之間還有什麼說服不說服，蓮舟便是要星星要月亮大嫂也樂得去摘下來給他。照石比蓮舟年長一輩，也從未想過要同蓮舟爭什麼寵愛，此時卻又不可抑制地羨慕蓮舟，在如此險惡的世界裡還能這樣至情至性地活著。

他苦笑著回到酒店，又看到蓮舟丟在角落裡的箱子，他不用翻也知道那裡不會有什麼像樣的信息或者物資，這不過是那小子一向耍賴的辦法罷了。

照石收拾了行李，叫了兩個茶房來幫他把行李搬到車上，自己拎著蓮舟的箱子去了機場。照石此次往來香港都是日本人的專機，查驗了證件便直接登機。顛簸了幾個小時，總算回到上海，司機小秦已經等在機場，一見到照石便一臉為難：「沈先生，小少爺回來了。」

照石點頭「我在香港見到他了，知道他回來，他這些天在家裡做什麼了？」

小秦仔細回憶了一下，「去了姑奶奶那幾趟，去過兩次銀行，晚上常去舞廳。」

照石瞟了小秦兩眼「他去銀行做什麼？存錢還是取錢？」

小秦又神神秘秘，「取，取了不少現金。小少爺怕是在外頭跟人賭錢來著，就是和人跳舞也要不了那麼些錢。」

照石倒來了興緻：「他出門用你開車送？還是老黃派你開車送他？」

小秦明白照石的意思也沒隱瞞：「小少爺自然知道我是您的司機，不會用的，黃管家也不會派我去，小少爺都自己開車。不過，我總得知道他的去向，也好回來跟您彙報。」

照石點頭：「嗯，看樣子你工作很努力呀，不錯。」

兩人回到家，老黃便迎出來，還未及說話，照石先開了口：「聽說，小少爺回來了？」

老黃點頭：「是，回來了。」

「人在哪呢？」

老黃回說：「一早便出門去了，小少爺這樣恐怕是不行，二爺還是要管管。還有就是，小少爺一回來就非要還住自己那間房，讓我把您的東西挪到樓上去。我說等您回來再安頓，他非不肯，連夜自己都給您搬上去了。」

照石不耐煩地揮手：「隨他，隨他。他回來要他去祠堂里見我！」

老黃目光一凜，沒說什麼，退下去了。

蓮舟照例晃到晚上宵禁之前才回到家，剛進大門就見老黃在門房裡轉來轉去，看到蓮舟回來，忙上來說：「我的小少爺，你可算回來了，二爺在祠堂里等了您一晚上了。」

蓮舟卻呸了一聲：「我沈蓮舟又不是嚇大的，真不知道是我該進祠堂還是他那個漢奸賣國賊應該進祠堂！」

老黃急的要上來捂住蓮舟的嘴，蓮舟卻拍拍他的背：「我都不緊張，您緊張什麼呀，早點休息吧。回頭我給我娘寫信，讓她給您多開一份薪水，看著這麼大的房子也是偏勞您了。」

老黃眉頭緊鎖，搖著頭：「這都好說，好說。」

蓮舟轉眼就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輕飄飄的一句話，「我得拜見我二叔去啦！我們家祠堂可是外人進不得的。」

他輕輕推開門，祠堂里本來是裝了電燈的，大概年久失修，竟然也不亮了。照石之前燒了香，房間里青煙繚繞，東牆下的八仙桌上點著兩支蠟燭，照石正靠著蠟燭看書。

蓮舟心裡有些悶悶的，每次進了這個地方，都沒什麼好事，讓人笑也笑不出來，只得低聲喚一句：「二叔，我回來了。」

照石沒說別的，只問：「你回上海給你娘燒過香了嗎？」

蓮舟搖頭。

照石便吩咐：「大老遠回來，去給你娘磕頭燒香。我過幾日安排人給你爹也設個牌位。」

蓮舟剛拿起一炷香，還沒點上，聽了這個話就停下來，「我在重慶時問過我娘，她沒答應。」

照石明白了蓮舟的意思，只得嘆氣「那給你娘多燒些香，讓她帶個話也好。」

蓮舟此時倒覺得好笑，他知道照石也並不信這些神鬼之說，如今怎麼卻跟靜嫻一個口氣。他眨巴著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照石，手裡也沒再動作。

照石放下手裡的書：「我知道你想什麼。你不信，我也不信。你既然不信，為何在重慶又求你娘給你爹立個牌位的？不過就是要有個寄託，所以寄托在哪裡也都是一樣的。另外，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麼讓你上這兒來。家裡耳目多，說話不方便。往後有什麼事情要談，你儘管半夜回家，轉天我提你來這兒跪著就是。」

蓮舟不答話，像模像樣地給翠雲的牌位燒了香，還規規矩矩地磕了頭，念叨一句「娘，我回上海來了，我一切都好。你要是能見著我爹，也告訴他。」

說完就回頭看著照石，笑盈盈地道：「我是手持尚方寶劍的小少爺，您哪管的了我啊，這個苦肉計不好，我可得防著您假戲真做，您還是另換個辦法吧。」

照石也憋不住笑起來：「臭小子，我就打算假戲真做狠狠揍你一頓呢，回上海才幾天，賭輸多少錢了？」

蓮舟得意起來：「我不告訴您！」

照石道：「不告訴我，箱子就別拿回去了。」

蓮舟緊張起來：「別啊，您要是氣不過，現在打一頓都行！」

照石卻不明白了「難道你那箱子里還真有東西？」

蓮舟咧嘴笑：「您還真沒看啊。您別問了，還我吧。我怕您打開箱子再嚇著的。」

照石把書摔在桌上，急急忙忙地回房間，打開箱子便嚇出一身冷汗，那是半箱子鴉片。他看見這東西便勾起不好的回憶，胃裡都翻江倒海。

蓮舟不敢再招惹照石，自己回了房間，不一會兒，老黃來敲門，把箱子遞給他：「小少爺，二爺說您搬東西時不仔細，把自己的 一箱東西落在他那裡了。」

蓮舟接過去，待老黃離開，打開箱子看到自己的貨一分沒少，只是夾著一張紙條「下不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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