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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縣垮塌「頭七」祭拜日:72小時救援,在希望中等來訣別

者/楊寶璐 鄭林 張淑偉 覃鈺鈺

編輯/宋建華 劉汨

搜救現場挖掘出了遇難者遺體

這是一場從開始就註定希望渺茫、期盼奇蹟的救援。

24號早上5點38分,四川茂縣疊溪鎮新磨村發生山體高位垮塌,1800多萬立方的泥土從天而降,猶如一隻碗倒扣向村莊,瞬間將村子掩埋在數十米之下。

救援隊員們第一時間趕到現場展開救援。奇蹟是人們共同的期待。在三天的黃金救援期內,藍天救援隊一共找到了4具遺體,飛鷹救援隊找到3了具。

更多的遺體還未被發現,血滲進泥土裡,和村莊一起掩埋在土石之間。

垮塌的山體將村子掩埋了10多米深

72小時之後

從滑坡現場撤離出來的時候,藍天救援隊的苟少林發現,已經有腐敗的氣息,從土石間隱隱地瀰漫了開去。

已經到了6月27號上午10點,距離救援黃金72小時的極限越來越近。搜救犬累得趴在地上直喘氣,生命探測儀探測到的信號越來越少。

搜救已經持續了3天,早上7點,他們就開工搜救了,干到9點,接到預報:有塌方危險,要求民間搜救隊全體撤出現場。11時02分,疊溪鎮新磨村部分山體出現二次垮塌。

災區險象環生。過了中午,大雨再次襲來。下午3點40分左右,特警高猛被安排到災難現場外圍疏散交通,間或還得跑進現場去,看有沒有人又折回現場。

他是本地人,溝通起來更加順暢,即使災難現場情況複雜,還是零散的有人想進到裡面去祭拜家人;下面有些沒有受災的村組,村民想回去餵豬。高猛理解這些心思,但還是得攔著。

到了晚上,救援力量基本上都撤了出來,只有10來台挖掘機還在裡面修路。高猛說,裡面道路非常狹窄,一條道走到頭,沒有回頭路。包括救援車輛在內,凡是大型車輛都不能進去,要開闢出一條生命通道來,如果還有生命奇蹟,絕不能因為交通問題堵在半路。

災難中,高猛有8名親人失聯,8名確認遇難,至今外婆還沒有找到。

挖掘現場

消失的村子

疊溪派出所副所長鍾灶輝是最早得知垮塌消息的人之一。24日早上5點38分左右,新磨村突發山體高位垮塌。6點剛過,他接到了所長的電話,告訴他村民被山頂塌方埋了。

當時所里只有三個民警,所長去縣裡辦案子,另一個同事也被抽調到縣裡去治安卡點執勤,「平時出警都是兩名民警,當時沒想到這麼嚴重。」鍾灶輝沒多想,開了車就往過趕。

他對新磨村很熟悉,村子正好在他們的轄區,以前做安全檢查工作時,他去村組裡挨個兒走訪,每個房屋都去過。出事的村組五六十戶人家,每家幾口在外、幾口留在本地,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離現場還有五六百米遠時,車子就開不過去了,只能徒步過去。往前,上面的路段已經被土石掩埋,還有塌方的石頭往下滾。「那段路挨著山邊,比較危險,如果車子開過去,萬一災情嚴重,現場不能及時把車挪開,就會堵塞道路,影響後面救援。」鍾灶輝說。

垮塌現場的嚴重程度遠超他的想像,有那麼10來秒,他心都慌了,「盯著那個場面突然不知道做什麼」——「石頭把村組大部分房屋都掩埋了,只能看到石頭,看不到其他東西。」鍾灶輝說。

他趕緊彙報,請求支援,一邊組織拉起警戒線。山上霧氣大,視線並不好,還有石頭不斷滾落,但已經有周圍的民眾向現場圍了過來,親人被埋在土石下面,他們想衝進去救人。

特警高猛是8點接到通知的。他是當地人,家就在新磨村。一大早,領導就找他,跟他說家那邊出了事情。他趕緊給家裡打電話,父母、外婆和舅舅,沒有一個能打通的。「我就給朋友打電話,說家全沒了,你趕快回來一趟。」高猛說,他馬上向領導請假。

但他還是晚了一步。到達現場,已經是下午5點左右,他跟著其他大隊進去。他跟特警大隊的戰友們一起搬石頭,敲石塊,一塊塊地敲,扯著嗓子問有沒有人。到達現場半小時之後,兩具屍體挖了出來,就在村頭位置,而高猛他們家也在村頭。

進災區時,高猛的一個表弟也在裡面,讓他趕緊到挖掘現場去看看有沒有自己親人,「我們這邊要防止二次塌方,我說再等一等。」

高猛心裡也急,幾個舅舅的房子相對靠下,而外婆家則在村子的中間位置,「當時救援力量還在後面,我們必須到前面去,村子的人我幾乎都認識,當時就想著,如果有生還的就趕緊把他們救下來。」高猛說。

1800萬立方的山石傾瀉而下,整個村莊變成「地下世界」。根據國土資源部專家分析,此次山體滑坡,平面滑動距離在2.5-3.0千米。

「縱向在1600米以上。」藍天救援隊的苟少林透露,此次救援藍天救援隊陸續派出95人,他是先頭部隊的一員。從都江堰到茂縣,4個來小時,當天中午,他們就趕到了現場,帶著千斤頂、鋼釺和偵查用具,一來就找指揮部,開始搜救。

奔流而下的泥石流,跨過村口的河流,繼續佔領河對面的農家院。當地村民估計,泥石將這裡墊高了15米。 搜救到下午兩三點,鍾灶輝接到命令,從現場撤出來,組織疏散群眾,安置災民,安置點設在鎮上的小學。

遇難者遺體被抬出

信號與遺體

有失聯的村民家屬不願離去,附近幾個村落,不少跟被掩埋的村組是親戚關係。他們堅持在現場等,要麼能看到生存的希望,要麼能找到屍體,讓親人入土為安。

搜救現場不允許非專業人士靠近,他們就站在警戒線邊兒上,一邊等待,一邊給自己的親人打電話。第一天,生命探測儀還能不斷搜到信號。「但準確率很低,100個裡面有幾個是準的就不錯了,還是搜救犬比較靠譜。」

藍天救援隊的張勇這一次坐鎮後方協調救援。他覺得,生命信號並不能說明一切:「有信號只能說明有異狀,有時候挖著挖著,信號就沒了。此外,生命探測儀的手持電腦部分是藍牙連接,旁邊要是有人手機也開著藍牙,也會對其造成影響。

搜救隊實行地毯式搜索,寧願白挖也不能漏挖,只要探測儀一響就開始挖,到下午兩點,終於找到了兩名遇難者。

這名遇難者在相對邊緣的位置,苟少林告訴深一度(ID:intodeepthoughts)記者,此次災難面積比較廣,中間位置泥土掩蓋比較厚,最深的地方,估計得挖「20米以上,25米以下」,才能挖出來東西,邊緣稍微薄一些,這兩人正是在相對比較靠邊緣的位置發現的。

家屬激動起來,他們就在五六米開外的警戒線等著,撥打親人的手機,還能打通,只有漫長的滴滴聲。從下午兩點一直挖到5點,人才挖出來,「這已經算比較淺的了,3米左右。」苟少林說。

現場醫務人員查看,確認已經沒了生命體征,就讓隊員用白布蓋好,放在擔架上抬到指定停屍點去。屍體一出現,家屬的哭聲便一聲聲地遞過來,直扎到苟少林耳朵里。

苟少林至今也不知道那家人叫什麼,他飛快地到另一個地方去挖。時間很寶貴,他什麼都不敢想。

飛鷹救援隊胡閔和隊員發現的第一具遺體,是遇難者親屬指定了倒塌房屋的位置,「那裡有一個石碑,他很肯定的說,石碑過去幾百米就是親戚的家」。

武警部隊調來挖掘機,大約挖了三個小時,在地下十多米的位置,露出房屋的磚塊。其後,大型機器被人工替代,救援隊員開始用鏟子刨,又挖掘大約一米的深度,發現了死者的肢體。

救援人員小心翼翼清除遺體周邊的泥石,確定遇難者是一對中年夫婦,男子試圖用自己的身體擋住泥石,保護妻子,他俯下身子,將妻子的身體和頭護在下方,雙手放在地面上「用力」撐著。然而洶湧滾下的泥石沒有給他們留下一絲生存空間。距離他們兩人僅一牆之隔,一位年長的遇難者屍體也被發現。

遺體一出現,家屬馬上衝上來,情緒激動,只能由政府的安撫人員他們引導離開現場。等到遺體完全清理完畢,他們走過來抱著遺體,默默哭泣。

「看到這一幕,現場所有人都哭了」。飛鷹救援隊隊長鬍閔說。

下午7點,飛鷹救援隊和武警部門開始對在河對岸的災害現場進行搜救,兩支隊伍在同一個地方發現疑似被困人員。「這樣的災難現場,能夠探測到生命跡象肯定很激動。」搜救犬反覆嗅了兩次,反應非常強烈。生命探測儀回傳的影像甚至可以看出被困者的姿勢:側身,雙手放在臉部,雙腿蜷著。

武警調來的兩台挖掘機一直工作,到晚上11點左右,挖了十多米,挖到了以前的地面,沒有任何發現。救援人員的第二梯隊又替換上去,在附近展開搜索,仍舊沒有發現。

用生命探測儀搜尋生命信號

消失的生命

第一天搜救持續了17個小時,一直到凌晨2點才暫告一段落,救援隊員們休息了4個小時,早上6點繼續幹活。7點多又發現一個遇難者。

救援重在搶時間,可這一次,搶出來的時間似乎也沒給人們帶來多少安慰。就在救援的第一天,從中午1點到晚上7點40分之間,發生坍塌的山體又出現了三次小的塌方。「現場除了救援人員,還有安全員,他們一直在盯著山體。」苟少林告訴深一度(ID:intodeepthoughts)記者,那時候,監測垮塌點設備還沒運上來,主要就是靠安全員觀察,一旦山體冒出煙塵、發出聲響,安全員就吹求生哨,尖銳的哨聲意味著「撤」!人們就迅速撤出去,等原山體坍塌完,再進去繼續搜。

搜救第二天,一個20多歲的女孩幾乎跪倒在苟少林面前,她的父母和弟弟被埋在泥石之下,她求他們救救父母和弟弟。苟少林拗不過她,拿來生命探測儀,當著她的面,又細細地搜了一遍,探測儀不亮不響,沒有絲毫反應,還叫來另外一支救援隊的搜救犬來協助,但察覺不出來有丁點兒生命存在的可能。

女生一下子哭出來,跟他說謝謝。「她把我弄哭了,我們真的儘力了,的確沒辦法。在那種情況下,儘力了也會覺得內疚。」 高猛的兩個親人的屍體也是在第二天找到,他壓根不敢休息不敢想,一靜下來,就會想起自己的親人。這次災難中,所幸父母平安脫險,但母親受到很大打擊,還在醫院裡「掛水」。他來不及去看望,只能讓家族的兄弟姐妹去照顧,自己扎在現場。

生命探測儀反應越來越少,這意味著,有人生還的可能性也越來越小。搜救隊成員不願就此罷休,「萬一有奇蹟呢?」

到了第三天,很多人已經不奢求能將親人挖出來了。他們甚至不願意救援隊再挖掘,挖出的屍體不完整,現場的殘肢,有的根本就拼不起來。苟少林說,藍天救援隊一共挖出來「三個半人」,都在靠邊緣的位置。

搜救隊員每天一般連續工作10多小時

亡魂回家

26號,距離72小時的黃金救援時限越來越近。不少親屬接受了親人遇難的現實,他們冒著危險回到災難現場,在石礫間焚香燒紙祭拜。哭聲在風裡飄蕩,親人的血滲進泥土,同家鄉一同埋葬。

有兩個暫住在安置點的孩子就在學校的草坪上哭。「他們的父母是確定去世了的,爺爺奶奶估計機會也不大。」鍾灶輝說,「兩個小孩都未成年,大一點的是姐姐,17歲左右,小一點的15歲。」兩個小孩平時在外面讀書,估計家裡給的零花錢也不多,沒見他們買香買紙。

心理干預小組的辦公地點也在安置點,25號凌晨,北京回龍觀醫院副主任技師、心理檢測室主任張東和同事來到安置點,對災民進行心理評估。將可能有基礎病等誘發生命危險的家屬,列入重點高危人群。

此次災害中,失聯和遇難的主要是青壯年,僥倖活下來的多是老人和孩子,安置點有30多個青少年,主要在10到20歲之間,孩子們多在縣城讀書,這才在災難中幸免於難,然而災難帶來的分離與創傷,給孩子們帶來難以磨滅的恐懼。

一個大家族的三個小家庭一共留下7個孩子,最大的22歲,最小的只有14歲,父母祖輩全部埋在了泥石之中。當張東來到他們面前時,孩子們沒有一個說話的。他們只是安靜地坐著,眼睛發直,盯著遠處某個地方,互相不搭腔,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呆著呆著,眼淚就在眼圈裡打轉。

張東把他們聚在一起,跟他們聊未來。談起學習、工作和戀愛,他想盡辦法讓他們開口,提問,一遍遍描述對未來的憧憬,終於,一個孩子開了口,他告訴張東,自己想做運動員。

這讓張東鬆了一口氣。孩子們還算恢複比較快的,有些災民調整不過來,有位中年婦女婆家和娘家的親屬全都遇難,只有她自己帶著中等智力殘疾的孩子逃了出來。逃出來第一天,她神情獃滯,不吃不喝不說話,拒絕諮詢和溝通,直到第三天才願意出來走一走,第四天才開口說話。現在仍是心理專家重點關注的高危人員。

「頭七」將會是個坎兒,「在祭奠活動中,悲傷的情緒容易傳染」。張東有些憂慮。

鍾灶輝的好友在轄區的另一個派出所,家也在新磨村,被埋了。他至今不知好友的情況如何。「事發當天我都不敢給他打電話,我都是通過他們派出所同事告訴他。」他擔心好友,又情怯得不敢去問。

26號下午,領導給高猛批了3個小時假,讓他也去祭拜一下親人。他帶著紙錢進到災難現場,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

他朝著自己家的方向望去,那裡,曾經有他童年的記憶和深愛的外婆。小的時候,他一直在外婆身邊,兩位舅舅待他如子。外婆今年72,他今年26,日子似乎還可以平靜幸福很久,卻被驟然揉碎,拋落在廢墟上。

黃金72小時已經過去,但他仍不想放棄。「512那麼大的地震都有奇蹟,我相信我的外婆還在。」高猛說。

祭拜結束,家屬們必須撤離現場,與遇難的親人進行最後的道別,紙錢迎風揚起,那是家家戶戶在召喚亡魂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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