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剛田：享受寂寞

我 1997 年刻「享受寂寞」一印。邊款云：「書法者，『溺思豪厘，淪精翰墨』（《書譜》語），寂寞之道也。然蘇東坡言：明窗淨几，筆硯紙墨皆極精良，亦自人生一樂。

余每秉筆臨池，心手雙暢，物我兩忘之時，正享受此寂寞中，外道人不知魚之樂也。丁丑夏，剛田記之。」印石為巴林石中性較爽脆而不膩刀者，用單刀刻，但仍不及青田石石性更宜於單刀。雖為單刀，只是避開了刀筆甜熟之病，仍未能得石花斑斕中的生辣，乃印石石性局限所致。印面用古璽形制，帶有邊框，但篆法以漢摹印篆為基調，有度地增加了小篆自由書寫的筆勢與刀感。印文四字間結構無較大的疏密對比變化，輕重較為平均，為打破印面均勻刻板，使章法醒目，故將邊欄加粗重，而印文左右兩行間留出一帶較大空白，形成疏密對比關係，但有沒有顯出刻意為之的痕迹。邊框雖粗重，但不臃腫，邊欄刀筆起止脈絡分明。為突出印面中間的空白地帶，印文四字排列茂密，但力避板滯，一方面在茂密中留有空透處，再則點畫見刀見筆，注意用刀細節上的「留」。字勢整體有攲側之勢，這側勢又是排疊的，既有漢印、漢篆中特有的單純中的樸厚，又攲側生姿。

這一印語出自畫家陳平夫人之口。記不清當時是參加什麼活動，在北京乘陳平先生的便車，他夫人也在車上。陳平邊開車邊同我們聊天，當話題談及我們都是全身心投入藝術研究與創作之中，日日辛苦，無暇顧及大千世界的無限風光時，陳夫人插了一句：「你們都是在享受寂寞啊！」這句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歸來便刻了這方印。

當「寂寞」與「享受」這兩個詞結合為片語的時候，此時的寂寞便不是尋常所謂的寂寞了，這個寂寞是一種可以享受的幸福。常人看起來，書法篆刻不過是「壯夫不為」的雕蟲小技，搞書法篆刻的天天擺弄著宣紙或石頭，寫了撕、撕了寫，刻了磨、磨了刻，比起經天緯地的大人物、腰纏億萬的大老闆，確是一副寒酸相，比起登台入閣或紅燈綠酒，確是寂寞之道。然而要寫好字、刻好印，都是窮畢生精力而未能得精彩的。只有心無旁騖，才能登堂入室，只有深入寂寞之中，才能不寂寞。所謂的寂寞，其實是一個五光十色的大世界，只不過局外人感受不到罷了。另一個詞是享受，世間各類人對享受的理解與感受是不一樣的，只有在「溺思豪厘、淪精翰墨」之中，在駛刀方寸、思接千載之中能得到享受者，才有可能在藝術中探微尋幽、攬雄掬秀，從而步入較高境界。那些一心想當書法家、篆刻家而獵名漁利者，把書法當做雜技來苦苦修鍊，希望通過痛苦的過程來修成正果，而實際則永遠達不到。只有真心熱愛藝術，把藝術融在生命之中，使為藝術修鍊的辛苦成為一種享受，才能在享受寂寞之中漸入佳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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