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訓與懲罰，戒網癮學校里的人性鏡子

最新 06-03

16歲的依哥出於對「問題少年」的關注，在去年10月底，到了成都一所有名的戒網癮學校「卧底」觀察。

前兩周的推文已經簡單介紹過學校的基本情況（回復「依哥」可查看），還有依哥在戒網癮學校的第一天經歷。

今天這篇寫的是依哥作為一名新生，對裡面「規訓與懲罰」的觀察。

作者 | 陳韻依依

上節回顧

媽媽陪我到戒網癮學校報道。我有些激動，但我整個報道過程，我都裝出一副桀驁不馴叛逆得無可救藥的樣子。但我告誡自己：內心一定要平和。無論別人怎樣對我，得對自己好。

報道後，我被安排到楊教的班。班裡的班長覺得「待在這挺開心」，但顯然她這樣的觀點在這裡屬於「非主流」。

在網癮學校，學生是不被允許聊遊戲的，但舍友顯然都不願意遵守這一點。宿舍里，玩英雄聯盟和王者榮耀的舍友問我打什麼遊戲的時候，一時間我都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說出「小遊戲」。

入學的第一天，我被安排跟楊教「談心」。這次「談心」實在讓我無語。他不停地對我說：「你們這些青少年就是……」但當我告訴他不是這樣時，他又狡辯他說的不是指我，然後繼續又以「你們這些青少年就是……」的句式批評你……

規訓

「十嚴禁」與「十做到」是每位踏入此地的學員必背的行為規範。

例如老生不能欺負新生，要像哥哥姐姐一樣愛護、關照新生，做好榜樣；嚴禁學員之間留家庭住址、聯繫方式等信息；嚴禁私自出入隊列、訓練場、教學樓、食堂、宿舍，一切行動聽指揮；做到堅決服從教官老師安排……

許多學校都有類似「十不準」的規定，圖文無關

的確，在這裡幹什麼都得向教官打報告，得到了允許才可以有行動。要是吃飯，教官沒喊「開飯」之前，不能動筷子，喊了「洗碗」之後，不得再吃，得立刻去洗碗。

無論去幹什麼事，幹完什麼事，教官總要把我們集合起來清點人數，少一個，教官都會問清楚不在的那人到底去了哪兒。吃飯前要唱歌，如果唱得不好，還得被罰多唱幾首。這唱得好不好，不在於你的音準、音色、吐字有多好，而在於你的音量是否震耳欲聾，是否吼出了教官想要的氣勢。這樣一來，也使得我從來就沒聽清過他們在唱什麼。

嚴格的軍姿與隊列訓練

我在的班是素質班。進去的學員一般都要在素質班訓練至少三月。後面得到教官認可的學員，才有機會從素質班轉入文化班上課。

訓練一般就是練軍姿和隊列，老生也會練軍體拳。還要練心理健康操，但練得很少。從星期三到星期六，我們只跳過一次心理健康操。

軍姿與隊列訓練的要求都很嚴格，教官對於新生的容忍度要高一些，但最終的要求是不變的。

站軍姿，圖文無關

「提胯，用你的大腿帶動小腿把腳移出去」、「動作快一點」、「動作要有力」、「腳只往前挪三分之一個腳掌的距離」……單是一個稍息立正，就有種種必須注意的地方。而軍姿的要求有抬頭、挺胸、收腹、提臀等等。在站軍姿的過程中，教官或老生會檢查雙腳分開的角度，手是否貼緊了褲縫，腿是否用力伸直了。

隊列訓練時，教官總會把新生和老生分開，讓一部分老生帶著新生進行隊列訓練，讓另一部分老生單獨訓練。但大多數老生在教新生的時候總會很急躁，也並不樂意教新生，覺得這是個頭疼的事。一些心態稍平和的老生，有時也會鼓勵新生。但總體而言，場面就是新生在一旁練，她們在一旁抱怨、挖苦。

不能掉的隊跑步

我們下午通常會跑步，一般跑三四千米。

跑步的時候，大家的神經總是緊繃著的。每個人的體能都不一樣，有的人跑得快，有的人跑得慢，很難讓隊形保持整齊。跑的慢會挨罵，跑得快得會因為有人掉隊也挨罵。最讓人頭疼的是，就算跑得再慢，也會有人掉隊。

經常會看到有人拉著掉隊的學員一起跑，全部同學給她們喊加油。如果有人掉隊但沒人去拉她一起跑，沒人喊加油，那教官就會說我們不團結。

在跑操場的學生，圖文無關

被罵兩句倒無所謂，但罵得多了，惹得教官不高興了，教官就會說「今天跑步掉隊的人超過X個，晚上就做蹲起」。

為了避免懲罰，當有人跑不動時，其他學員會讓她在隊伍前面、中間的位置。通過後面的人簇擁著她前進，使她不得不跑快點。

一般。大家還是不願睬到那些跑不快的人。但如果她們影響到後面的同學，影響到整個隊伍。就會有兩個學員站出來，一左一右駕著她，跟在隊伍後面跑。

但她們這樣的做法並不會得到教官的讚揚，教官反而會說：「你們這樣拉她跑在了後面也算掉隊，你們這樣只會使掉隊的人數更多，還不如自己跑快一點，不要管她們了。」

一時，學員們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像是遇見了「碰瓷」而不知所措。有時，教官還會對一個主動去攙扶掉隊者的學員說：「你想跑慢點才去扶她的，別以為我看不出來。」

越到後面，跑在隊伍里的同學越少。若教官對剩下的人喊：「跟著我最後衝刺完的，今天晚上不用做蹲起。」那麼離他不遠的學員會跟發了瘋似的，用盡自己最後一點力氣向前狂奔。有時，跑完後，教官又一副難以琢磨的樣子，笑著對我們說，他後悔讓跟著跑完的不做蹲起。

至於晚上會不會被懲罰，我一直沒能找出個規律。這個掌握在教官手裡。

某戒網癮學校報道截圖，圖文無關

欺負人的班長

懲罰是這裡的常態。教官會懲罰學員，有時候學員也會懲罰學員，只是沒教官懲罰地厲害。

第一天晚上，素質班全體女生被罰做蹲起。原因是下午三千米的跑步，她們少跑了兩百米。

可能是剛入學緣故，我和另外一個新生被提到一旁，不用被懲罰。排長和一班的班長被教官安排監督其他人。受罰的一共24人，每人數100個分解動作（一蹲一起為兩個分解動作）。

她們兩個在一旁聊天，卻不允許其他人說話，有時歪著腦袋，輕笑著對其他人說：「看你們做的這個樣子！」「我現在不讓你們重做，等數到最後兩個人的時候，再……」

後來，陪宿的老師過來了，她們時而進到房間里和老師閑聊，時而走到外面看兩眼，向她們放話：「你們是不是蹲不下去？」「等一會兒叫你們重做你們就舒服了。」

眼前的場景，讓我回憶起了小學時期，那些經常威脅要去「告訴老師」、經常幫著老師監督、訓斥同學的人。時隔多年，我還能記起她們那蠻橫的樣子。

我經常看到一班的班長罰她們班的人蹲在地上。我們班班長也經常說要懲罰我們的話，但很少真的這樣去做。

「隨意」的懲罰

我沒見過教官打女生，最多也只是用細樹枝抽兩下手或是腿。但教官對男生會殘酷一些。比如教官會直接把「表現不好」的男生從隊伍里拽出來，扯著他的衣領推到另一個地方。

有一次，一個教官拿著塑料凳子猛敲了一個男生的頭兩下，但當他發現我在看的時候，卻好像沒事地又把凳子放下了。他們更多會使用「悄無聲息」的暴力——擒拿，使男孩無力反抗，不得不屈服；或是指著他們的鼻子惡狠狠地說：「回去（宿舍）再收拾你。」

聽老生講，以前是會有教官看不順眼就給一耳光、一掃堂腿的情況，但現在好多了。學校有禁閉室，以前有學員被關過緊閉，我在的那幾天，沒有女生被關緊閉。

一所戒網癮學校的「禁閉室」，圖文無關

但是，什麼時候懲罰什麼，具體懲罰多少一直都沒有明確的指標。

有一次學校組織的看電影活動中，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旁邊坐在凳子上的一個教官，把一個男孩叫到他身旁，一下把他按在身上，反撇過他的手臂。男孩趴在他身上動彈不得，低聲叫著：「不敢了，不敢了。」好似在哭。我盯著他們看了好久，那教官看到我，和我對視了一眼，之後把放男孩走了。

懲罰的原因有很多，例如內務沒整理好，動作不夠快，隊列沒走好，太吵。但什麼算好什麼算差，並沒有具體的評判標準。為了避免受到懲罰，大家總是很小心，生怕被抓住了把柄。

惠州一所戒網癮學校的「內務」，圖片來源：南都網，圖文無關

我記得有一天下午，一個22歲的男生被罰在訓練場上走鴨子步。後來教官又因他穿了短襪（我也不知為何要禁止穿短襪，必須穿長襪，「十嚴禁」上並沒有這一條），硬是把他的襪子扯了下來，讓他當眾光腳踩在水坑裡唱歌、跳舞。訓練場上的人都笑了，為了合群，我也只能跟著笑。

我沒看到過哪個學員敢去反抗教官，即使因教官的懲罰而感到委屈，也不敢把對教官的不滿表露出來。學員與學員之間就說不一定了，不過縱使受罰的人有再大的情緒，也只能視情況小鬧一會兒，誰也不願把教官招惹過來。我們的班長很少懲罰我們，懲罰總會使互相更加仇恨，只有不太在意人際關係和（或）特別有權力的人才經常懲罰別人。

教官懲罰學員，不僅增加教官與學員的仇恨，還增加學員與學員的仇恨。因為集體被懲罰並不是大家都做得不好，而是某些人沒有做好，牽連了大家。而這類人總會被大夥敵視、排斥。更有趣的是，教官好像是有針對性地把那些不聽他的話，對他有意見的人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