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前的今天，一代巨匠自沉於頤和園

1927年6月2日，還有三天到那一年的端午，一位穿著長衫、留著辮子、戴著深度眼鏡的老派文人，在頤和園門外下了洋車，一言不發地買了門票。

頤和園的魚藻軒，本是夏日賞魚的絕佳去處，四周安寧如他那一刻的內心，他吸了一會紙煙，然後縱身一躍。

一代享有國際聲譽的學術巨匠王國維就此離開人世，如同他寫下的那句流傳甚廣的詞：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據說當日早晨，王國維和家人一起吃飯，處理事務，商議招生事宜。據說在前一天晚上，他還在為學生謝國楨紙扇題字上到底是稱呼對方為「兄」還是「弟」斟酌過一陣子。

而謝國楨的《提王國維先生書畫面絕筆遺迹》中記錄，在投湖當日，王國維還特意從頤和園返折回學校辦公室，把山面上的「兄」修改成「弟」，隨即慷慨赴死。

王國維生前絕筆

這原本都是王國維再正常不過的日常，誰都沒有從中發現任何蛛絲馬跡，可從他的遺體中找到的遺書來看，死卻是他早就做好準備的事——就連寫前夜下遺書之後，他也熟睡如常，可見死意已決 ：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

我死後當草草棺殮，即行藁葬於清華墓地。汝等不能南歸，亦可暫於城內居住。汝兄亦不必奔喪，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門故也。

書籍可托陳（陳寅恪）、吳（吳宓）二先生處理。家人自有料理，必不至不能南歸。我雖無財產分文遺汝等，然苟能謹慎勤儉，亦必不至餓死也。

五月初二日。

父字。

遺書中的「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給了當時和後來的人們無窮的思考：

王國維的死因究竟如何？

與王國維同為清華四大導師的梁啟超和陳寅恪，各自有各自的看法。

清華四大導師

梁啟超認為，王國維的性格複雜而且矛盾：

一方面他的頭腦冷靜，所以對外界看得清楚；

一方面他的脾氣很溫和，所以不會採用激烈的方式反抗；

另外，他的情感充沛濃郁，文學積累又異常深厚，常常發生莫名的悲憤。

加上時代劇變，人心離散，王國維無法改變社會，又無法容忍自己被社會改變，唯有求死一路。

1927年4月18日，蔣介石在南京成立國民政府

而王國維在遺書中囑託處理書籍後事的陳寅恪則在輓詩中寫出：

贏得大清乾淨水，年年嗚咽說靈均。

靈均是屈原的字，此處是明確把王國維比喻成屈原，把他自沉的行為解釋成殉國、殉清。

從王國維一貫的思考周全的態度來看，他為自己選擇的自沉處「魚藻軒」也大有講究，「魚藻軒」的名字取自《詩經·小雅·魚藻》，據毛公和鄭玄的解釋，魚和藻的關係，就是「魚之依水草，猶人之依明王也。 」

王國維作為飽學之士，他不會不懂「魚藻軒」蘊含的「君臣關係」，選擇了「魚藻軒」，用意不言自明。

王國維生活的時代，國家內憂外患滿目瘡痍，他出生的海寧地區（海寧這個地方真的很出人才啊）屬於江南富庶之地，但仍然民不聊生，王國維家原來是小康，經過戰亂，便僅能糊口了。生不逢時，是伴隨他一生的悲劇的主要來源。

清王朝的覆滅給了王國維這樣的舊式文人一個沉重的打擊，溥儀被驅逐出宮，在他看來是「奇恥大辱」。

他對「社會運動」常懷恐懼之心，最擔憂的是家人被席捲進可怕的政治漩渦。

給有人羅振玉的信中，他提到了這種恐慌：

有國際競爭，有政爭，最可怕之社會運動恐亦有之……大亂將隨之矣。

然而各種沉重的災難紛至沓來：

王國維最愛的長子王潛明早逝，此後又跟親家兼摯友的羅振玉因為誤會產生糾紛，導致二人「三十年金石之交」破裂，王國維燒掉了羅振玉給他的信，從此再不見歡顏。

緊接著，著名學者葉德輝被「特別法庭」處死，北伐軍劍指北京的消息也不斷傳來，王國維感受到自己的學術生命將不可避免地被時代動搖乃至斷送。

復辟學者葉德輝

王國維在後期接觸到叔本華和康德等人的西方哲學理念之後，隨即大為沉醉，尤其是叔本華關於「意志者，乃一切生物內部之精髓，即欲生之心，支配包括人在內的一切生物的悲歡苦樂」的思想，在他看來跟「佛家涅槃」有異曲同工之妙。

王國維的兒子王貞明回憶父親生前情境：

往往以沉重之心情，不得已之筆墨，透露宇宙悠悠、人生飄忽、悲歡無據之意境，亦即無可免之悲劇。

這股悲觀之心浸透靈魂，在導火索的引燃下，終於爆發。

說他殉國也好，殉清也好，殉文化也好，其實並不衝突。

王國維的「殉難」，並不是簡單的固步自封和愚忠愚孝，也不是不負責任地輕生。

陳寅恪對此異常了解，在為王國維寫的碑文中，他就提到了，王國維追求的是真理：

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於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

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彰。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載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同為「遺老」的陳寅恪

他並不悲觀自己的遭遇，而是悲觀於學問和真理的傳承，他辦不到欺世盜名的事，無法苟活於亂世，因此選擇了自己也並不認為光彩的方式，結束了匆匆的一生。

這種執著成就了他的學識，卻毀滅了他的人生。

古典文學研究專家葉嘉瑩也認為，王國維此人，或許有很多人不知道，王國維的著作，也有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但他忠於真理，忠於自我，也忠於學問的精神，確實是稱得上與天地共長，與日月同光的。

據王國維的女兒回憶，在父親沉湖之後，很快就有清潔工聞聲前來救助，但撈起之後，已然氣絕，當時距離他投水最多兩分鐘。

王國維把頭埋入魚藻軒下潛藏了千百年的淤泥里，而那裡水淺，當時他背上的衣服還未濕透。

1928年6月3日，王國維逝世一周年忌日，清華立《海寧王靜安先生紀念碑》，碑文由陳寅恪撰，林志均書丹，馬衡篆額，梁思成設計。

女俠鵺話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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