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年過去，倉惶如狗，疾走，疾走，看見銅錢大如斗

題圖 梵高《星空》

1

認真想起來，像我們這般倉惶畢業的，可能不多。我所知道的，就是歷史上那句華北之大，已經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

我記得我當時好像嗓子啞了一個星期，一個星期里，一句話都不能說，因為說出來，都是嗚瘂的聲音。我從學校回到家裡，然後收到了學校寄來的信，要求返校，回去準備論文，然後畢業，各自如鳥獸散。

我的行李很簡單，只有一堆書，課本和這四年里買的一堆無用的書，用了兩個舊紙箱，捆紮了一下，坐18路公共汽車，到火車站。

當年來的時候是18路，走的時候，也是18路。對這個城市，對這所校園，對於我，永遠的18路。

那堆書里，有一套《紅樓夢》，是用我平生第一筆稿費的全額8元錢里的7.8元買的，有一本《圍城》，還有一套傅雷譯的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多夫》。

同學周東開送我上火車，他幫我把兩個破紙箱子搬上火車，放到行李架上，然後下車，他站在玻璃窗外，我在車裡，然後我看見他哭了，用手抹淚。

我當時很不明白，他幹嘛就哭了呢？

我不記得我們有擁抱，也許當時我們羞於或者拙於這樣表達情感？

然後這些年過去，我每每會想起來他站在玻璃窗外，哭的樣子。

現在，我明白了。想起來就會心痛。

他考上了研究生，還要在這所學校里再停留兩年。

然後他也會被逐出校園，就像當年亞當被逐出伊甸園。

題圖 楊葵：自從胡亂後卅年不少鹽醬

2

那個時候，我們最喜歡的歌，是侯德健的《龍的傳人》，是崔健的《一無所有》，常常是在夜裡唱起來，像打開了一盞燈，像列車的燈柱穿越了黑暗，像一群人，像無數的人，圍著一團憤怒的篝火。

那個時候，我們喜歡魯迅的詩，慣於長夜過春時。

無數的遠方和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

心事浩茫連廣宇，於無聲處聽驚雷。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

願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裡發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

......

然後時代的列車轟轟而去，有人向前，有人停留在原地，直到有一天，我們終於明白了魯迅詩里的另一句里的沉重和無奈：挈婦將雛鬢有絲。

然後我們在畢業XX年見面會、微信的朋友圈裡，同學群里再次相遇，重新認識。

隔著逝去的多少年，回眸望去，似乎狼煙滾滾。但也就是滾滾而已，起於塵，而後歸於塵。就像昨天我和當年的宋書記，今天依然的宋書記（當年的班級團委書記，今天的學院黨委書記）開著車在大山裡轉悠，說著前塵往事，說著同學裡誰誰走了，誰誰病了，誰誰如何如何。然後他不停地問然後呢？我只是不斷地說，哪有什麼然後？就只能這樣，還能怎樣？

3

這些年，我們依然在唱著歌，只是不再在夜裡，圍著篝火唱，而是在歌廳，在豪華酒店裡的KTV，喝著洋酒啤酒，抱著被我們稱之為公主的姑娘，唱羅大佑，唱花房姑娘，唱許巍，一直唱到趙雷的《成都》，我們把歌詞改成自己生活的城市名字，肆意地想像自己該有的樣子。

和我在xx的街頭走一走，直到所有的等都熄滅了也不停留。

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團火，路過的人看到的只是一團煙。梵高說。

我常常開玩笑，把這句話改成：每個人心都有一團火，有的人只是活成了一團煙。

其實，從最終結局上來說，每個人最後都是一團煙。只不過，有人留下了幾根硬骨頭，有的人留下了舍利子，有的人留下了一團灰。

4

有一年我去香港，住在堅尼地城，後來看資料，知道那是當年杜月笙敗走香港落腳的地方，他好像就是在那裡去世的。

印象里好像走不遠，就是羅大佑歌里唱的《皇后大道東》（記不確了，也許我錯了），再不遠的地方，就是香港大學。

我沿著山路台階走上去，在校園裡，正好看到了一個展覽，是我當年畢業那年發生的事情的一些圖片。

我看著那些圖片，黯然神傷。歷史總會被銘記，歷史也應該被銘記。

就像當年的某個當事人，不願意一個人背黑鍋，迫不及待地在香港出版了他的所謂《xx日記》一樣。

5

昨晚，想起了北島的詩句：

那時我們有夢

關於文學

關於愛情

關於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們深夜飲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夢想破碎的聲音

昨夜真的有夢，夢見年輕時愛過的姑娘，夢見一路走來的倉惶。卅年過去，用大人物的話說，是彈指一揮間。認真想想，感覺在這個塵世，真的倉惶如狗，惶惶若喪家之犬。一路奔波，一路疾走，銜枚或者不銜枚，都像在暗夜趕路，抬頭看看，月亮如銅錢，銅錢大如斗。

因此想起張愛玲說過的話。

張愛玲說，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凄涼。

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

6

大早上讀到梁啟超的一闋《水調歌頭》，詞作於梁20多歲的時候，用李鴻章的詩句，是「簪花多在少年頭」，所以不免慷慨激昂。

拍碎雙玉斗，

慷慨一何多。

滿腔都是血淚，

無處著悲歌。

三百年來王氣，

滿目山河依舊，

人事竟如何。

百戶尚牛酒，

四塞已干戈。

千金劍，

萬言策，

兩蹉跎。

醉中呵壁自語，

醒後一滂沱。

不恨年華去也，

只恐少年心事，

強半為銷磨。

願替眾生病，

稽首禮維摩。

《維摩詰經》有言：「從痴有愛，則我病生。以一切眾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眾生得不病者。則我病滅。」

這樣的詩，我只能是看看，我沒有這般豪情，也沒有這般才氣，只是我某個友人口中的「俗氣之人」，所以不免倉惶如狗，眼裡銅錢大如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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