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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鄉關何處是

by

丁一

兩天時間，讀完了高爾泰的散文集《尋找家園》。

文字大美。

又極克制。

雲淡風輕之間，夾雜著人生百般況味，千般感慨。

高爾泰一生漂泊， 青年時期流放到西北，浩劫過後，流亡海外。

自古遊子多思鄉，高爾泰亦然。

但是，高爾泰一生顛沛，家破人亡，故鄉只留下了一個空殼。所思所念，早已被洪荒沖至深淵黑洞。

他開始踏上，在記憶中尋找失落掉的家園之路。

書分兩大部分。

「夢裡家山」寫童年。

美，樂，靜。

一頁頁泛著黃的畫卷中，兒童在深山玩耍，他築起一個「鳥巢」，躺在裡面看書，自得其樂，頗得情趣。

「流沙墮簡」則是苦難的抗爭。

不再閒情逸緻，不再輕靈飄逸。

他回憶那場浩劫，所見所感一樁樁、一件件、一場場地擺上紙面，清晰得讓人驚異，又覺匪夷所思。

然而，胸中千萬言，下筆無一字。

這話本形容紙上談兵之人，但拿來形容高先生，竟是恰如其分。

不論多激烈悲慟的往事，都只是娓娓道來。

大驚大痛，都化了平靜舒緩。

大難俱往，唯有怔怔無言。

他在書中說：

「月冷籠沙，星垂大荒。一個自由人，在追趕監獄。」

已然將其思其緒訴說清楚。

歷史是一條長河。

文明得以傳承，但苦難與罪惡也順流而下。

晚年時，高爾泰寫作此書，描述了個體在強壓下，如何呼吸艱難、失去做人的尊嚴。

然而，

此書的價值並不囿於對苦難的控訴，更在於對苦難根源的思考。

維克多曾在《追尋生命的意義》中寫，

噩運無法避免，但你可以選擇面對噩運的態度。這是你最後的自由。

高爾泰在幾近窒息的空間下，

在敦煌的石窟里，找到了自己的天地。

在那太古洪荒的背景中，他馳騁思緒，思考人生，思考自由，思考美。

他遠離人群，獨立創作，不盲從、不媚眾。

那幾年的劫難里，有多少人萬念俱灰，從此一蹶不振；

又有多少人才華淹沒一生，平庸到底！

他沒有死去，靈魂也一直活著。

多麼不易！

如同一頭獨狼，傲慢地佇立在荒野之中。

在高爾泰看來，意義的追尋，無非兩種：

要不就是推著石頭走，要不就是被石頭推著走。

比之於我推它，被石頭推著走，更要不得。

歸根結底，「

煙花萬重後面，是荒涼無邊的太空

。」

在記念王元化先生一文中，高爾泰批判了借集體和歷史賦予個體以意義的觀點，從而走向了虛無主義。

但是，他並沒有因此而墜入消極和自棄之中；

相反，他從白骨累累的夾邊溝爬了出來，漂洋過海，客居他鄉。

支撐他逃離絕境的，究竟是什麼呢？

我想，他在《弱者的勝利》中的思考，即是答案。

荒誕殘酷的年代，還有可以失去的幸福嗎？

有的，那就是叛逆——意義的追尋。

荒誕殘酷中的意義，就是對荒誕殘酷的抗爭。

讀《尋找家園》的時候，總是不自主地想起另一本書，《往事並不如煙》。

兩部比肩之作相互映照，燃亮那蒼白的歷史血紅的天空。

尋找家園。四海為家。四海無家。

就在你我閱讀此文的當下，

高爾泰先生還在尋找。

是幸，還是命？

他是苦難的，但他也是清醒的。

北島在《證人高爾泰》一文里寫，「

他的文字爐火純青，樸實而細膩，融合了畫家的直覺和哲學家的智慧。他告訴我，他是壓著極大的火氣寫的。我卻沒有這個感覺，可見他功力之深，把畢生的憤怒鑄成一個個漢字

。」

這樣的人生，已非敬意所能描述。

只有感恩。感恩他活下來，感恩他寫出這本書。

最後想到幾句話。

一句是朋友說的：「

這個世界科技發達，文明鼎盛，但仍然苦難無邊，很多人的委屈如泥牛入海，毫無聲息

。」

另一句是古希臘詩：「

在路上的人啊，有一天我們會笑著回家，向神訴說，這一路上的苦難，和遠方的家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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