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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讀紅樓」第三十七回 上:詩社好生涯

按:周汝昌認為,紅樓每九回為一個單元,以此算來,第三十七回是一個新單元的開始。時間上來說,進入秋季,上一單元是夏天的故事,這一單元是秋天的故事。海棠詩社與菊花詩是秋天故事的開始。沈默的解讀細緻入微,絲絲入扣,盡顯行家本色。

作者:沈默

紅樓夢進入三十六回,把此前的情節做了一個小歸結,為的是從第三十七回起,關機重啟,讓小說進入另一個段落。

這個新起段落的主要事件,就是大觀園閨秀們結社吟詩。而寶玉樂在其中,擁有了一段最為詩意與愜意的歲月。但這段歲月的營造,需要作者特意渲染,方能感染讀者。首先,需要寶玉有一個輕鬆悠閑的空間。那麼只能把他的緊箍咒——賈政從賈府中「驅逐」。作者巧妙合理地給賈政一個長期離家的理由。甚至不忘在前一回的末尾,把湘雲打發回家,一方面為了故事的合理性,一方面也為了凸顯湘雲,並觸發湘雲寫海棠詩和設螃蟹宴的情節。

這個新段落的開啟,讓紅樓的面目和情韻有了新的變化。一連七八回,小說寫了兩件事:開詩社和劉姥姥進府。前者雅而後者俗,但同樣都是洋溢著歡樂的氣氛。從上一段落炎夏的煩悶與躁動中擺脫出來,給人以金秋颯爽的感覺。小說對季節與情氛的調和上,把握得十分到位。賦予時間以顏色、以溫度,讓時間充滿質感,不同的季節有相應的感受。春天是情意初萌,夏季則是喧嘩騷動,到了秋天,頓時平靜下來,一片金色的歡愉。情節的設置,與季節緊密相關,讀者能在情節里感受到季節的變換,又能通過季節的特徵來感受情節,這樣的設置真是巧奪天工。

本回的情節十分簡單,但又很難找到一個確定的主角。視角也在不斷自然地流動。寶玉收到探春起詩社的邀請函,途中又收到賈芸孝敬白海棠花的帖子。詩社中互起別號,定規則,作海棠詩。這一條線索是寶玉的視角。但地點從怡紅院,換到沁芳亭,又到秋爽齋。空間感十足。之後小說卻開啟另一條線,以襲人為視角,寫出怡紅院丫鬟們的日常生活,在時間上與前一條同時,敘事上類似於電影蒙太奇。接著又回到寶玉身上,寫寶玉因襲人給湘雲送東西而想起邀請湘雲。情節轉到第二日,湘雲來賈府。此時湘雲成為了主角,寫了兩首海棠詩入社。下一場是像是一個雙人的獨幕劇。時間晚上,地點蘅蕪苑,人物湘雲與寶釵。內容是討論如何起詩社。

如果換一個俗手來寫這段文字,很可能就平鋪直敘。直接寫探春如何邀請到寶玉過來,又一一等李紈、迎春以及湘雲等過來,起個題目就結社作詩。最後社完人散。但曹公偏偏做了無數的曲折頓挫。最開始的頓挫是令賈芸穿插其間,既給了詩社題目,又連帶寫了賈芸。接著又通過襲人打賞送花來的小廝婆子,自然過渡到給史湘雲送物上。這還不夠,又因為禮物的盛具問題,一對瑪瑙盤子,而引發了一大段過去生活細節的追述。從中又寫了賈母、王夫人等對寶玉的寵愛,寫到了趙姨娘等的嫉妒,甚至暗寫了王夫人給襲人賞賜的情節。短短的一段對話,內容極為豐富。盤子事件成為第二次頓挫。脂批提示:「看他忽然夾寫女兒喁喁一段,總不脫落正事。所謂此書一回是兩段,兩段中卻有無限事體,或有一語透至一回者,或有反補上回者,錯綜穿插,從不一氣直起直瀉至終」,得其壼奧。

湘雲的出現,又成為第三次頓挫。作者讓湘雲沒有隨同眾人一起出場,而放在另一場合,獨立呈現。這與黛玉進賈府時,鳳姐與寶玉的出場,與其他人錯開,是一個道理。有意凸顯出湘雲在這次詩社的意義,尤其是為了強調其海棠詩的獨特卓異。同時也豐富了敘事。湘雲的晚到,又為螃蟹宴和菊花詩做了最合理的鋪墊。

這一回內,敘事視角變換了三次。每次變換,都在主事件中穿插其他小事件。小事件與主事件有著反差與對比,從而形成錯落有致的參差效果。

第一個反差是連續兩個書札。探春與賈芸的書啟,前者高雅之風,後者則市井之氣。前者用典雅的文言,精巧的典故與代稱。如著涼生病,用「未防風露所欺,致獲採薪之患」的表達。而後者,直接白話口語。雅俗的對比,不僅僅在文風和措辭上,還表現在所要表達的內容。前者是追慕古人,於名利場外,結社雅集。後者則是堂侄巴結豪貴的小叔,認作「父親大人」的送禮奉承之文。在情趣格調上,恰有天壤之別。

這種寫法,在脂批里叫「特犯不犯」。也就是有意用重複的內容,但又同中有異。通過對比,各自的特點也愈發明顯。

但最有意思的是,作者放下褒貶評價,甚至也不是春秋筆法。他單純地讓兩個異質的內容呈現出來,相映成趣。一個是詩酒書畫,一個是柴米醬茶;一個是在精神中高蹈,一個是在現實中攀爬。而這也是紅樓著意描寫的兩條線,兩種生活。它們是生活的兩個維度,雖然有時候不同維度的人會互相鄙薄和排斥,但在曹公這裡,他將之放在一起安撫。

這次強烈的對比,是一個精緻短小的模型。之後曹公並沒有放棄繼續的深化。緊接著,一面是秋爽齋中,諸釵吟詩點評;另一面是怡紅院里,群鬟取笑打牙。雅事與俗事對映。丫鬟們的對話里,又隱隱透出寶玉背後的生活危機——有人總虎視眈眈,試圖對他下手。以至於他的保護者賈母和王夫人,需要通過送桂花這種小事,來堵著其他人的嘴,為寶玉爭取名譽。而丫鬟們也在試圖保護自己的小主子。而唯獨當事人寶玉,此刻毫無知覺地在外頭吟風弄月。就像《天下無賊》的傻根一樣,周圍人都向他隱瞞了各種危機,無聲無息替他化解。但最後她們無力散去的時候,他面臨的應該是更為慘烈的崩潰吧?電影對結局加以美化,並不敢直接面對這樣的真實。但紅樓里的寶玉,卻要面對更為嚴重的人生真相,遭受比之前更為殘酷的算計與逼迫。到底之前的保護,是幸還是不幸呢?這是題外話了。

之後,螃蟹宴也分為兩大段,前面是賈府主僕們的宴會,後端則是菊花詩賽。雅俗立分。再後面,劉姥姥更是以其大俗,凸顯出大觀園的大雅。對富貴之雅與市井之俗的反思,長久地貫穿在小說之中。

三十七回整回談的是海棠詩社的發起設立。這一情節不僅對《紅樓夢》來說意義非凡,就算在古典小說敘事學裡,也有著十分重要的價值。

關於海棠詩社,此前的紅學,大多數是談論詩社裡的詩詞對人物個性和思想的塑造,對人物命運的「讖語」價值。但極少關注到它在敘事學上的意義。

海棠詩社的意義,主要體現在:

一,它開拓了敘事的另一層面。不再單純靠情節,而是多渠道塑造。

我們知道,金瓶梅等開始開創了以日常生活描寫來推動情節、完成故事的敘事寫法。對過去超越日常的傳奇故事,這是一種顛覆。而明末清初的才子佳人小說,則在傳奇故事的基礎上,以男女主人公的詩詞創作,來推動情節。但這時候的詩詞,主要是作為一個符號,表示這個作者是一個「才子」「才女」。至於詩詞本身的內容,並非十分重要,也是可以替換的。曹雪芹結合了這兩者。以日常生活里的詩歌創作活動,來作為敘事內容。

這並非簡單的繼承和結合。實際上它彌補了人情小說陷入日常瑣碎的一些弊端,用詩意化來軟化日常生活的枯燥。並且,也避免了日常生活敘事對人物精神世界的展示不足。外在言行,往往只能體現人物的性格和基本三觀,很難精細勾勒出人物的內心世界,更別說充分展現幽微之處。所以古典小說如《水滸》《三國》等,因為僅描寫言行,而疏於內心世界的描寫,導致出現大量的扁平人物。而現代小說,顯然意識到這一問題,而增加了書信、日記、內心獨白、大段心理描寫等方式,加強對人物心靈的刻畫力度。這方面登峰造極的無疑是俄國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小說人物經常用長篇書信來自我解剖。短一些的篇幅,甚至整篇為筆記體裁,如《死屋手記》《地下室手記》。類似的小說還有歌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茨威格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於是,在敘事文本中,鑲嵌子文本,成為了母文本的一種輔助與補充。這點自然也不是曹公發明的。司馬遷《史記》的歷史敘事文本已經依靠人物的詩歌創作來展現人物精神狀態。最為有名的文本之一,就是項羽的《垓下歌》。其真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司馬遷試圖以詩歌來展現當時項羽的精神狀態。這就是敘事文學的技巧,因為史傳體要盡量避免心理描寫。那麼通過詩歌展示,會比直接的心理敘述會更加可信,表達上也更加自由與豐富。

小說紅樓在繼承古典傳統上,也是盡量避免長篇的心理描寫。文中的心理描寫極為精簡,除非十分必要,否則也是試圖通過言行和其他方式替代。小說到了第三十七回,作者自然會發現,單靠日常生活,難以淋漓盡致地展現人物豐富的精神內涵,他必須依靠另一種形式來展現。

此前,黛玉的《葬花吟》已經小試鋒芒,對寶黛愛情的獨特性與深刻性,起到了重要的塑造作用。如果沒有《葬花吟》,那寶黛愛情其中靈魂共鳴的力量,將會失色不少。

但小說需要更多的人來展示,而非僅僅主角。於是詩社成為最佳模式。

二,它改變了敘事文學的線性表達模式。

加入詩社這一情節,讓小說在表達上,不再是順著時間走流程。而是敘事的時間被攤平,在同一時間裡,同時展現多個子文本,也就是相對靜態的呈現模式。這裡面沒有直接的言行交鋒,但子文本們卻能構成交響曲一般的復調文本群,鑲嵌在小說里。

我們同時能看到好幾個人物的詩作,它們展現出不同的色彩。

三,它增強了敘事文學的多義性表達。

它用最精簡的文字,最有可讀性的方式,來對人物的精神理念進行書寫。應該說,這種書寫是極具難度的。作者對小說人物作品的代擬,同時得兼顧三方面:人物的思想個性;人物在特定場景的表達慾望和試圖呈現的圖景;人物的詩歌才華設定。而在這三方面以外,作者又試圖加入了第四個維度:讖語式的表達。

也就是說,讀者在看到詩社詩詞的同時,也不能直接當作小說人物的自白來看,而是要放在詩社的語境里。這些詩作,僅僅是詩人們在詩社中的作品,是試圖展現給其他成員看的內容。裡面有刻意的自我表達,有不自覺的思想流露,甚至還有作者以「命運之手」加以隱藏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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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中誰說過這句話?

上期答案:小紅、司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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