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得自己很可悲的人，通常最後都活得很可悲

我有一個阿姨，四十五歲之前是熟人眼裡的人生贏家。高中畢業就嫁給了鎮委書記的兒子。她的丈夫一點兒都沒有紈絝子弟的不良習氣，剛結婚就辭了家裡給安排的好工作，風裡來雨里去投身煤炭運輸事業。那年頭可是煤老闆們的黃金時代，但凡跟「煤」沾邊就會被人貼上「暴發戶」的標籤。她丈夫不負眾望在短短几年時間裡從一個跟著別人混飯吃的小駕駛員打拚成運輸公司的老闆。

他們的日子當然是越過越滋潤，儘管計劃生育管得緊，她還是任性地連著生了三個孩子。衣食無憂的日子，她每天的興趣愛好就是跟著美食節目學烹飪，給孩子們做可口的飯菜，每天下午約上一群姐妹打打牌嘮嘮嗑，衣服自然是一柜子一柜子地買。

女人一輩子最幸福的事莫過於，結婚幾十年你還是丈夫心頭的白月光和紅玫瑰。在她四十五歲生日那天，她的丈夫還浪漫地送了她一枚鑽石戒指。

人生是一出反轉劇，總在你預料不到的時刻反轉。她四十五歲那年四月，很普通的一天上午，她的丈夫獨自駕車外出談生意，在半路突發腦梗，撒手人寰。

出事的第三天，法院的傳票開始一沓一沓往他們家裡送。她這才知道丈夫瞞著她在外邊借了不少錢。最諷刺的是有人告訴她這其中的債主有一位是她丈夫在外包養的情婦。

公司資產、房子、車子都被法院沒收拍賣，卻是資不抵債。大家都覺得她的暴發戶老公給她留了百萬資產，債主三五成群上門挑釁生事。公公和小叔子也頗多不滿，暗示她把遺產拿出來公平處理。

事實上，她當時窮到靠賣首飾給還在上學的三個孩子籌生活費。

二

初中畢業那年夏天，我到一家音像店打暑假工，認識了一個衛校畢業的23歲女孩。初次見面，我覺得她長得還不賴，她留著Bob頭，眼睛狹長，皮膚很白。後來熟悉起來，我有次在閑聊時說她很像韓國的某某女明星，她當場變臉，陰惻惻地說：你不是諷刺我吧。

大多數情況下，女孩子對誇獎是沒有免疫力的。假如有人說你長得很像范冰冰，你會覺得他/她是在諷刺你嗎？而且我敢打保證自己當時態度誠懇，有感而發，是發自內心覺得她和那個紅得發紫美麗動人的韓國女星神態很像。

問題的癥結所在就是她是個悲觀主義者。在她看來自己又丑又胖，所有人都跟她過不去。那個夏天令我印象最深的畫面是：午後她毫無形象岔開腿躺在櫃檯後兩把椅子拼成的「床」上打鼾睡午覺，玻璃櫃檯上兩台標價四十五元的紫色電扇搖頭晃腦吹著風。

因為她的豪邁睡姿，她和相親對象連招呼都沒打，就把對方給嚇跑了。事後，她對著我哭訴了半個下午：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還不是嫌我胖，想當初我瘦的時候……blah blah此處省略五千字。

嫌自己胖，整天嚷著減肥的是她，每天大盒冰激凌肉串當晚飯的也是她。她說自己是沒人疼沒人愛的醜八怪，她給我講過一個故事:

她念書的時候經常在外邊玩到夜不歸宿，爸爸卻從來不給她打電話。工作後，有次吵架她拿這件事質問她爸爸。當時她爸爸沒說話，不久後她和朋友在KTV唱歌唱到很晚，中途爸爸打來電話問她怎麼還不回家。她當時就惱了，對著電話一通亂吼：你早幹嘛去了！少在這兒假惺惺——

你看我的人生就是這麼可悲。那個暑假她在我面前將這句話強調了無數遍。

三

第一個故事的結局，依舊是大反轉。我那個毫無工作經驗社會經歷的阿姨，在牆倒眾人推的境況下，白手起家做生意。生意做得不大，中間有不少波折，好在因為她的堅持和供讀三個孩子都大學畢業了，她還靠著自己的努力在我們那座小城的高檔社區買了一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她甚至每個月還會幫丈夫還債。不久前我無意中聽到她和我媽媽聊天，她說：冷暖自知，我從來不覺得我比別人活得差。

第二個故事的結局，應該算是意料之中吧。去年冬天我最後一次見那個女孩，她還在那家音像店當營業員，不過她已經是法令紋很深的老姑娘了。冬天太冷，音像店不兼售電風扇，玻璃櫃檯上擱著兩台燒得紅彤彤的取暖器。她裹著大棉襖躺在兩把椅子拼成的「床」上睡午覺，身材看起來比八年前更臃腫了。

覺得自己很可悲的人，通常最後都活得很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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