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戰國亂世中的浙江人

明太祖朱元璋初踐皇祚，正是得意之時，迫切想要掬海內於一捧，造萬國於一爐，以開天朝氣象。他以為，蒙古蠻夷竊國百年，人口擴散，卻不曉大義倫常，如今天下初定，戰事稍歇，皇恩浩蕩，恐各處不知此一變化，故遣使通告，若俯首稱貢，則為「不征之國」。

明太祖使臣從九州登陸了與蒙古作戰兩次，孤懸海外的日本，發現此時日本尚處於南北朝分裂時期，而九州的實際控制者西將軍懷良親王的勢力範圍不出九州，對明朝提出的約束海寇，輔助明朝海防的要求愛莫能助，遂無功而返。但隨之而來的是不奉表文、假借「日本國王良懷」名義的日本使團頻頻到訪，兼且胡惟庸勾結日本圖謀造反案轟動一時，導致朱元璋「怒日本特甚，決意絕之，專以海防為務」。

直到永樂元年，日本才正式奉表稱臣，終於促成中日朝貢定勘合之制。所謂勘合，是邊貿文書形式，明政府做成「日」字型大小勘合一百道和「本」字型大小一百道，「日」字型大小和「本」字型大小勘合底簿各二扇，「本」字型大小勘合和「日」字型大小勘合底簿發給日本政府，其餘由明政府存留。凡由日本駛來中國的船隻，每船都要帶「本」字型大小勘合一道，只要勘合和表文經查無誤，一概不問船的性質，因此大名或寺社只要獲得勘合和表文，踏上中國的領土就能成為合法的貢使。

這種制度安排留有明顯漏洞，不僅後來攪得明朝海防一片狼藉，也開啟了日本下克上之戰國亂局，而其中的一個關鍵人物，卻是一個浙江人。

勘合貿易對朝貢國來說是一本萬利的生意，一艘遣明船，從中國可載回價值三到四萬貫的貨物，轉手之後可得純利一萬貫左右。如此厚利，引誘著守護大名和商人團體蠢蠢欲動，正好又趕上六代將軍為了樹立權威，重開朝貢之門，當然無有不願意的。室町幕府到了六代將軍足利義教時代，已是積弊難返，統一局勢在此岌岌可危，不僅守護大名實力逐漸壯大，控制了地方的一切物權、財權，還和商人群體一道，控制了經濟命脈，坐地分贓，此時的比叡山僧人團體也日漸壯大。

雖然足利義教施行的鐵腕改革取得了一些效果，終於還是觸動了大名們的利益，在嘉吉之亂中被赤松氏的家臣安積行秀砍了頭。等七代將軍足利義勝上台，眼前就只剩了一個國力空虛、守護大名實力進一步增強的爛攤子，根本無力約束倭寇，更談不上幫明朝拱衛海防，朝貢之事，也只好任由大名們和商人團體們去想辦法。

據木宮泰彥《日中文化交流史》所附《1432—1547年遣明勘合貿易船一覽》表統計，自室町幕府第六代將軍足利義教恢復與明朝的朝貢關係後，以幕府名義派出的遣明使團共有十次，截止到1493年，前七次赴明求貢的船隊中，均有隸屬於幕府的勘合船參與迨至1509年，第八次派遣赴明求貢船隊時，幕府方面已無財力派出勘合船了，船隊只好由細川氏和大內氏兩大世家聯合派出。這兩家本來不睦，細川氏挾持幕府將軍，與堺商人結盟；大內氏則同博多商人結盟，雙方多有齟齬。

這第八次赴明求貢的去程相安無事，歸途卻陡生事端。大內氏佔據周防國等七國，勢力範圍在九州和中國地方，細川氏則佔據近畿，在本州中部，船隊歸來當然要先經過大內氏的地盤，結果結果大內氏連帶細川家的勘合船並新領到的正德勘合及底簿全部奪走，對此，細川氏顯然心有未甘。結果第九次勘合朝貢時，細川氏對大內氏進行了報復，所倚仗的正是浙江寧波人宋素卿。

宋素卿原名朱縞，是浙江鄞縣人，也就是寧波人。《武宗實錄》卷六十二「正德五年四月丙戌朔」條記載：「［庚子］日本國使臣宋素卿，本名朱縞，浙江鄞縣人。弘治間，潛隨日本使臣湯四五郎逃去；國王寵愛之，納為胥，官止綱司，易今名。」此人本是寧波一位漆匠的孩子，遂湯四五郎前往日本，在日本改了名字，因為通曉中日兩種語言，做了通事，成為室町幕府管領細川氏的家臣。

關於他到日本的原因，有三種解釋，一是其父朱漆匠與日本商人湯四五郎做買賣而折本，因怕告官出於無奈，以子抵債；二是宋素卿之叔朱澄將其抵債予日 本商人湯四五郎；三是宋素卿本人為了謀取朝貢利益而潛入日本。他東渡的時間倒是能夠確定，。根據鄭若曾《籌海圖編》、嚴從簡《殊域周咨錄》、日本三條西實隆的《實隆公記》等書的記載，應該是在1496—1498年這三年之間。

宋素卿在日本應該很是風光了一陣子，《殊域周咨錄》卷二「東夷日本國」條載：「湯四五郎之逋攜歸倭國，詐稱天朝宗室，國王以女納縞為婿，官拜綱司。」他究竟是誰的女婿，不得而知了，《京都將軍家譜》說他：「奉仕義澄，嘗於細川政元宅，與僧景三唔語。」但這兩位似乎都沒有女兒。確定無疑的是，綜合中日文獻記載，宋素卿得到細川政元的重用。

宋素卿作為綱司，也就是遣明使，曾兩度入明。1509年，細川氏與大內氏假借「日本國王源義澄」的名義，聯合向明朝派出遣明船，以支持大內氏的了庵桂悟為正使。當時大內氏派出兩支船，細川氏派出一支。但細川高國不甘心在明日貿易中處於劣勢地位，秘密派遣宋素卿搶先來到明朝貿易，向權傾一時的宦官劉瑾贈送黃金千兩，獲賜飛魚服，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結果宋素卿的船都踏上回程了，了庵桂悟還沒有到。宋素卿的這艘船並沒有表文，手裡的勘合文書也不是正德朝的，結果一番賄賂，加上要在寧波建孔子廟興辦教育的一番言辭打動了當地官員，連表文都省了，一路被護送回京，從了庵桂悟手裡「截胡」了賞賜的三分之一。這次事件當然引發了大內家強烈的不滿。

1523年，大內義興以謙道宗設為綱司再次向明朝派遣遣明船。得知此事後，細川高國也以鸞岡瑞佐為綱司、宋素卿為副使，向明朝派遣遣明船。大內氏所持的是正德年間的勘合符，而細川氏所持的則是弘治年間的，本已過期失效，但有了宋素卿上次的成功經驗，細川家也並不擔心。

大內家的特使宗設先一步從靈橋門登岸到了寧波，市舶司安排他們在下榻在境清寺嘉賓堂。過了幾天瑞佐和宋素卿，才從和義門登岸，市舶司安排他們在天寧寺居住。按明朝慣例，設在境內的市舶司應按先後次序到船上驗貨和接待。結果宋素卿故技重施，向寧波市舶司的大太監賴恩行賄，賴恩見錢眼開，竟不按慣例辦事，不但先到瑞佐的船上驗貨，而且設宴招待時也讓瑞佐坐了上席，將宗設冷落在一旁。這下宗設就不樂意了，率領手下到瑞佐住所及和義門瑞佐泊船處大打出手，並劫掠了市舶司倉庫的所有貢品。外使入貢本來是不許帶武器的，瑞佐一行不知是否賄賂了相關人員，居然從市舶司拿出了大批刀劍。

雙方都有了武器，事情就鬧大了，因為人數處於劣勢，瑞佐一行迫不得已向西逃亡，在途中被宗設害死，宋素卿則成功逃到了紹興城內。因為不知道宋素卿究竟躲去了哪裡，宗設追索不得，怒而返回寧波，途中大肆劫掠。賴恩不得已，遣袁琎為護夷兵使，追至紹興，不敵，被宗設劫持，宗設在口岸搶了三艘船，逃亡出海。

宋素卿被捕並沒收其資。不久，移至杭州有司，以謀叛下海罪接受審問。而奪舟竄逃的宗設黨中林、望古多羅等，不想為暴風飄至朝鮮。朝鮮人擊斬三十級，生擒二賊以獻。結果，與宋素卿一起入浙江按察司獄。1525年四月，經久未予誅決的宋素卿最終瘐死獄中。而中方的主要責任人市舶太監賴恩不但未予適當的處分，反而於嘉靖四年請求監理提督海道。

同年，琉球入貢使鄭繩回國，明世宗朱厚熜令其轉交日本國王一封信，要求逮捕肇事元兇宗設謙道歸案，送還指揮袁璉，不然將斷絕朝貢。但由於日本國內實在太亂，始終沒有迴音。1529年，給事中夏言奏稱此禍起於市舶，朝廷於是撤銷了寧波市舶司，關上了日本朝貢的大門。

這樣一來，細川家因為地理位置的劣勢，勘合貿易之路徹底中斷，大內家主大內義隆也只好轉而謀求壟斷明朝和朝鮮王朝的勘合貿易。有了錢，政治上卻因為屈居九州，上洛不易而屢次失敗，大內義隆沉醉於金錢帶來的享樂主義而失去了身為武士的自覺，1551年，大內氏的家臣陶晴賢發動兵變，第三十一代當主大內義隆兵敗，最終切腹自殺。這是戰國時代的第一次下克上事件，預示著一個亂世的到來。

一個浙江寧波人，因為外貿生意做得太好，不僅直接導致了嘉靖大倭寇，還間接開啟了戰國的亂世，這種結果，怕是誰也預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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