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 vs 芥川龍之介
林一五喜歡看大作家們對相同素材的不同處理。上一次做這樣的事還是《高爾基 vs 安徒生丨閑話12》,這一次來看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芥川龍之介。
陀思妥耶夫斯基1880年寫完《卡拉馬佐夫兄弟》,第三部第三章的標題叫「一棵蔥」,這一章里講述了一個「惡人得到拯救又掉回地獄」的故事:
(耿濟之先生譯本)從前有一個很兇惡的農婦死了。她生前沒有一件善行。鬼把她抓去,扔到火海裡面。守護她的天使站在那裡,心想:我得想出她的一件善行,好去對上帝說話。他記了起來,對上帝說道:『她曾在菜園子里拔過一棵蔥,施捨給一個女乞丐。』上帝回答他說:『你就拿那顆蔥,到火海邊去伸給她,讓她抓住,拉她上來,如果能從火海里拉上來,就拉她到天堂上去,如果那棵蔥斷了,那女人就只好留在火海里,仍然像現在一樣。』天使跑到農婦那裡,把一棵蔥伸給她,說道:『喂,女人,你抓住了,等我把你拉上來。』他開始小心地拉她,還差一點就把她拉上來了,可是在火海里的其他罪人看見有人拉她,就都抓住她,想跟她一塊兒上來。這女人是個很兇惡的人,就用腳踢他們,說道:『人家在那裡拉我,不是拉你們,那是我的蔥,不是你們的。』她剛說完這句話,蔥就斷了。女人又落進火海里,直到今天還受著煎熬。天使只好哭著走了。
巧合的是,1918年芥川龍之介寫過一篇短篇小說《蜘蛛之絲》,這個故事與上面那個故事幾乎如出一轍。小說不長,就全文摘錄如下了:
(高慧勤先生譯本)
一
一天,佛世尊獨自在極樂凈土的寶蓮池畔閑步。池中蓮花盛開,朵朵都晶白如玉。花心之中金蕊送香,其香勝妙殊絕,普薰十方。極樂世界大約時當清晨。
俄頃,世尊佇立池畔,從覆蓋水面的蓮葉間,偶見池下的情景。極樂蓮池之下,正是十八地獄的最底層。透過澄清晶瑩的池水,宛如戴上透視鏡一般,把三惡道上之冥河與刀山劍樹的諸般景象,盡收眼底。
這時,一名叫犍陀多的男子,同其他罪人在地獄底層掙扎的情景,映入世尊的慧眼。世尊記得,這犍陀多雖是個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大盜,倒也有過一項善舉。話說大盜犍陀多有一回走在密林中,見到路旁爬行一隻小蜘蛛,抬起腳來,便要將蜘蛛踩死。忽轉念一想:「不可,不可,蜘蛛雖小,到底也是一條性命。隨便害死,無論如何,總怪可憐的。」犍陀多終究沒踩下去,放了蜘蛛一條生路。
世尊看著地獄中的景象,想起犍陀多放蜘蛛生路這件善舉。雖然微末如斯,世尊亦擬施以善報,盡量把他救出地獄。側頭一望,說來也巧,凈土裡有隻蜘蛛,正在翠綠的蓮葉上,攀牽美麗的銀絲。世尊輕輕取來一縷蛛絲,從瑩潔如玉的白蓮間,徑直垂向香渺幽邃的地獄底層。
二
這邊廂犍陀多正和其他罪人,在地獄底層的血池裡載沉載浮。不論朝哪兒望去,處處都是黑魆魆暗幽幽的,偶爾影影綽綽,暗中懸浮著什麼,原來是陰森可怕的刀山劍樹,讓人看了膽戰心驚。尤其是四周一片死寂,如在墓中。間或聽到的,也僅是罪人懨懨的嘆息聲。凡落到這一步的人,都已受盡地獄的折磨,衰憊不堪,恐怕連哭出聲的氣力都沒有了。所以,恁是大盜犍陀多,也像只瀕死的青蛙,在血池裡,惟有一面咽著血水,一面苦苦掙扎而已。
偶然間,犍陀多無心一抬頭,向血池上空望去,在闃然無聲的黑暗中,但見一縷銀色的蛛絲,正從天而降。彷彿怕人看到似的,細細一線,微光閃爍,恰在自己頭上筆直垂落下來。犍陀多一見,喜不自勝,拍手稱快。倘抓住蜘蛛絲,攀援而上,準保能脫離苦海。不特此也,僥倖的話,興許還能爬進極樂世界哩。如此,再不會驅之上刀山,也庶免沉淪血池之苦了。
這樣一想,犍陀多趕緊伸出雙手,死死攥住蛛絲,一把一把,拚命往上攀去。原本是大盜,手並足抵,區區小事一樁而已。
可是,地獄與凈土之間,何止千萬里!不論犍陀多怎樣心焦氣躁,要想爬出地獄,真談何容易。爬了一程,終於筋疲力盡,哪怕伸手往上再升一級,也難以為役了。一籌莫展之下,只好住手,先歇會兒喘口氣,便吊在蛛絲上,懸在半空中,一面放眼向下望去。
方才是不顧死活往上攀,總算沒白費力氣,片刻前自己還沉淪在內的血池,不知何時,竟已隱沒在黑暗的地底。那寒光閃閃,令人毛骨悚然的刀山劍樹,也已在自己腳下。如果一直這樣往上爬,要逃出地獄,也許並非難事。犍陀多將兩手繞在蛛絲上,開懷大笑起來:「這下好啦!我得救啦!」那吼聲,自打落進地獄以來多年不曾得聞的。可是,基地留神一看,蛛絲的下端,有數不清的罪人,簡直像一行螞蟻,跟在自己後面,正一意在攀登上來。見此情景,犍陀多又驚又怕,有好一忽兒傻不愣登張著嘴,眨巴著眼睛。這樣細細一根蜘蛛絲,負擔自家一人尚且發發可危,那麼多人的重量,怎禁受得住?萬一半中間斷掉,就連好傢夥我,千辛萬苦才爬到這裡,豈不也要一頭朝下,重新掉進地獄裡去么?那一來,可乖乖不得了!這工夫,成百上千的罪人蠢蠢欲動,從黑洞洞的血池底下爬將上來,一字兒沿著發出一縷細光的蜘蛛絲,不暇少停,拚命向上爬。不趁早想辦法,蛛絲就會一斷二截,自己勢必又該掉進地獄去了。
於是,犍陀多暴喝一聲:「嘿,你們這幫罪人,這根蛛絲可是咱家我的!誰讓你們爬上來的?快滾下去!滾下去!」
說時遲,那時快,方才還好端端的蜘蛛絲,竟噗哧一聲,從吊著犍陀多的地方突然斷裂。這回有他好受的了。霎時間,犍陀多像個陀螺,滴溜溜翻滾著,唆地一頭栽進黑暗的深淵。
此時,惟有極樂凈土的蜘蛛絲,依然細細的,閃著一縷銀光,半短不長的,飄垂在沒有星月的半空中。
三
佛世尊佇立在寶蓮池畔,始終凝視著事情的經過。當犍陀多倏忽之間便石頭般沉入血池之底,世尊面露悲憫之色,又重新踱起步來。犍陀多隻顧自己脫離苦海,毫無慈悲心腸,於是受到應得的報應,又落進原先的地獄。在世尊眼裡,想必那作為是過於卑劣了。
不過,極樂蓮池裡的蓮花,並不理會這等事。那晶白如玉的花朵,掀動著花萼在世尊足畔款擺,花心之中金蕊送香,其香勝妙殊絕,普薰十方。極樂世界大約已近正午時分。
我沒有發現任何證據,證明芥川龍之介的故事取源於陀思妥耶夫斯。我也不準備去找證據。我只想對兩個版本做一下簡單的對比,看看如果假設芥川龍之介是改(擴)寫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故事,那這個擴寫的版本里多了什麼?
首先,敘述的客觀程度不同。陀氏的原文是人物對話中的「引述」,純為旁觀者視角;芥氏的敘述增加了小說中人物的心理描寫以及敘述者自己的評論。於是芥氏的故事就變得更富有戲劇性。
其次,陀氏故事裡的主人公明顯是惡人農婦;芥氏小說里的主人公可能是世尊和惡人兩個,甚至可以說,主人公只有世尊一位,惡人是配角。這帶來的是故事主旨的轉變。如果說陀氏的故事純粹講得是「惡人得到拯救又掉回地獄」,那芥氏的故事彷彿多了一層含義:通過解讀世尊的態度與行為,我們可以問:規則的制定者與審判員如何判斷善惡?如何判斷是否值得拯救(一個無惡不作的大盜,僅因為少踩一隻蜘蛛,就能得救)?一個人的一生,只是神清晨一瞥之後然後到中午之前的消暇?
除了這兩點,還有一個很有趣的地方。同樣是惡人,芥氏的惡人是有身份的,「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大盜」,注意,是「大盜」;但陀氏的惡人身份只是「農婦」。她是殺人犯還是通姦者,是虐待老人還是欺詐他人,全都不知道。她只是個「兇惡,生前沒有一件善行」的農婦,可能上述這些壞事她全乾了,也可能上述這些事全都沒幹,只不過沒有善行。
——假使芥氏故事裡壞蛋不是一個「大盜」,而僅僅是陀氏筆下的一介「農婦」,我們相信世尊判斷善惡的工作會更加棘手。這是我想說的有趣之處。
這篇對比寫的很短。因為我覺得這種對比點到即止才最回味悠長。
文章最後抒發一下我對芥川龍之介的敬仰之情。據說此公自號「我鬼」,但其實是神。他的短篇小說一股森森鬼氣,其實隱隱透著神光。布篇、謀局、鍊字都手段非凡。真是一個好鬼!
我的好朋友徐老師(《上當記丨閑話27》)去東京大學訪學了,招呼我有空去玩。如果能請到假,今年一定要去東京大學英文系看看,再去染井靈園旁的慈眼寺,瞻仰芥川龍之介的墓地。畢竟我是一個有逛墓地癖好的人(《歐洲名人墓地弔唁指南·獨居者探索指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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