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上菜，是一生最初的蒼老

文： 黎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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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位組織開卷考試，就是那種給一個選擇題題庫，然後在裡面隨機選一部分作為考題在電腦里作答的開卷考試，隨後就是ctrl+c, ctrl+f, ctrl+v和回車鍵的響聲一片。迅速提交了答卷，監考端發來一條調侃消息：「答題速度太快，差評！」

我迅速驚出一身冷汗，倒不是後怕於監考端委婉的責難，因為彼此早已在這弔兒郎當的考試中達成某種互不為難的默契。驚的是由此想到一個關於「等待」的命題。不想重燉「慢點走，等等靈魂」這毫無新意的回鍋老雞湯，只是猛然發現，不管你承不承認，等待都是我們生命的必修課。等微風拂面，等飛雪追身，等花蕾綻放，等佳人展顏，每個人都有體驗；歲月的年輪漸長，時光的掌紋日深，每個人都無法避免……

我們品嘗一道美食前，經過一定時間的等待不僅有利於調動儘可能多的感官和神經參與到食事里，還能促進唾液的分泌和腸道的蠕動。稍微講究一些的日料和西餐的菜品，總是按前菜、正餐、甜點的順序，一道一道擺上餐桌，再一道一道地經過牙齒的磨礪、食道的吞咽、胃腸的蠕動，轉化為身體所需的養分。菜品之間間歇的等待往往是最美好的，猶過故人庄，如浪子回鄉，越接近目的地，弓弦綳得就越滿。每道菜從期待、觀賞再到品嘗，是從嗅覺、視覺、味覺再到感覺的體驗。一道菜吃完入一口白開水，味覺清零再迎接下一道菜，就像鋼琴曲小節與小節之間抬起再踩下的延音踏板，就像一首歌曲變調前的休止符，總是恰到好處。當然，過長的等待會使嚴陣以待的味覺細胞疲憊不堪，再而衰三而竭。這時，嚼著牙籤掏出手機點開支付寶作買單狀，發一聲「沒上的菜不要了」被公認為催菜的正確姿勢，當然在那些門口排起長龍巴不得翻你台的南京大牌檔、海底撈等熱店裡慎用，除非你是真想走人了。

還記得小時候學的華羅庚一篇課文《統籌方法》，研究燒水、洗茶具、泡茶的先後次序，目的就是以最有效率的方法泡好茶。高級技術宅的科學方法自不必多言，但我以為此文也給人一個誤導：認為等水開的過程是無意義的。當下快節奏的社會，人人都在追求快，寄個快遞恨不得都走順豐航空件，今天栽花明天就想摘果，都想拿出讀玄幻小說的速度去咽下一部哲學專著。於是我們花更多時間翻閱《10倍速學習法》《24小時改變你的一生》《7天帶你看完100本名著》，再也不願花時間讀讀那些「無用」的閑書；我們夜夜伏案加班，很少再去細數天上繁星，很少再去關注北斗七星的方位變換；到飯點兒都進飯館解決，很少買菜回家做飯；我們好像失去了能感知果實嘭然落地的聽覺，再也聞不到浩瀚的葵林掀起的浪浪香風……我們在忽略等待本身具備的價值的同時，也在逐漸喪失體悟生活觀察生活的能力。

星爺在接受採訪時說他所有喜劇的核心都是悲劇，指的應是那些小人物的悲劇。可能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句話還涵蓋的一層哲理：世間所有的歡愉、所有的歡聲笑語，最終都將歸於沉寂。風息浪止無憂無擾，註定是痴愚妄念。如果沉湎於歡樂之永恆，那一切註定都是一場悲劇。無論你是鮮花著錦，還是命若琴弦，終歸都逃不過一場湮滅。封建皇帝被三呼萬歲，如今又有誰不是一堆白骨？相聚是短暫的，分離是永恆的。熱戀中的人總喜歡說的一個詞叫永遠，婚禮的祝福總少不了一句白頭偕老，看起來美好得像是一場浪漫的永恆。其實我們所謂的永遠和永恆，放在時間的長河裡、放在歷史的坐標系裡，也就是有個人陪你走了一段路罷了，我們心裡要清楚哪怕再不舍，我們也得時刻準備好道別亦或是無道別。只有這樣，面臨訣別時才能更加從容一點。人類是要消亡的，地球終究是要毀滅的，連宇宙也是在走向熱寂的。所以如果我們等待的目的是一場永恆，永恆的歡愉、永恆的相守，那麼我們將永遠也無法走出絕望的境地。我們應該從對目的的焦慮轉向對過程的關注，事實上，我們唯一具有的就是等待這個過程。一個只想使過程精彩的人是無法被剝奪的。當我們立於目的的絕境卻實現著、欣賞著、飽嘗著等待這個過程的精彩，我們便有了不壞的金身，便能把絕境送上絕境。

按下電飯煲煮飯鍵，在一旁等生米煮成熟飯；打開熱水器，你在淋浴頭下等水熱。然而，人生很多時候的等待卻沒這麼手到擒來。有時候，我們踏過千山，卻發現早已無人等候，我們行遍萬水，往往也到不了彼岸，更不用提什麼彼岸花開。彼岸或許根本就不是一個名詞，而是一個動詞，是永無止境的過程追尋。地球想攬月入懷，月亮說等我一月，陰晴圓缺、潮汐漲落之後，依然不能依偎。地球想擁抱太陽，太陽甩開她說，等我一年，然而寒消暑長，冰融花謝之後，仍然隔著絕望的距離。其實這種距離究竟會帶來的是絕望還是希望呢？就像兩條平行線，雖然永遠無法交匯於一點，但永恆的距離必定引導永恆的等待與追尋。兩條交匯的直線，雖然在交匯點有了驚天動地的激情碰撞，但又必將漸行漸遠。究竟哪個更絕望呢？

等待的結果往往並不如意，但等待就真的沒有意義了嗎？其實結果的寂寥並不妨礙過程的意義與精彩。 「風陵渡口初相遇, 一見楊過誤終身。只恨我生君已老, 斷腸崖前憶故人。」 郭襄遇到楊過，一等就是一生。這場沒結果的等待，卻讓我們看到了等待本身的極限與唯美。《望夫石》「終日望夫夫不歸，化為孤石苦相思。望來已是幾千載，只似當時初望時。」等待在詩人筆下化作永恆。事實上思念與等待也永遠是詩人的靈感源泉：「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鄉遠去不得，無日不瞻望。腸深解不得，無夕不思量」「鴻雁在雲魚在水，惆悵此情難寄」「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等待化作詩句絕美千年。永恆孤獨的現實，承載永恆愛情的理想。

我們讚歎延時攝影作品那些風吹流雲、斗轉星移，看不到背後漫長的試錯與枯坐；我們咀嚼爽滑勁道的牛肉丸時，想像不到師傅背後成千上萬的捶打。別人淚如雨下時，總有一些難忍的疼痛縈繞心頭；放聲痛哭處，總有一些過不去的坎坷高得遮住了陽光；相對無言中，總有一些回不去又放不下的前塵過往。等待往往被我慣性地理解成屋檐下捱到雨過天晴，從未想過也能衝進雨里任狂風呼嘯任雨水漫澆，因為只有淋過雨的人才明白身濕也不過如此，全身濕透往往才能傾力起舞無所顧忌。只有我們親身經歷過那分分秒秒的等候，才能體會世間的疼痛，珍惜萬物的美好。只有親身經歷過望眼欲穿的企盼、撕心裂肺的煎熬、痛不欲生的痴望、萬死不悔的等待，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才會有刻苦銘心的珍惜與喜悅，才會有夢想成真的熱淚盈眶與壯懷激烈。等待不是冷眼旁觀，是一場凜然的參與。（by 黎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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