豎起的中指與「高棉的微笑」
1.神諭
2017年6月最後一周的最後一天晚上,飛機降落長水機場。走出艙門,昆明虛假夏天特有的寒氣瞬間入體,緊接著,小雨落到了頭頂。據說,在我們離開的這一周里,昆明一刻不停地在下雨。又據說,在我們回來後的一個月里,昆明仍將持續降雨。對於昆明來講,「雨季」這個陌生的辭彙就要成真。
6月是柬埔寨的雨季。但2017年6月的最後一周,我們沒有在柬埔寨遭遇任何一場像樣的雨。陽光猛烈,熱浪滾滾,到處都是陽傘、帽子和防晒霜,我們帶去的四件新雨衣,連包裝都沒有拆開,又原樣帶了回來。兩地天氣的各自變異與相互鑲嵌,讓我感到一種在萬變風雲中錯位穿梭的錯覺,彷彿提前得了神諭,那神諭提示我:出發吧,就是此刻;離開吧,就是此刻。
2.抵達
「丙申二月離明州,二十日自溫州港口開洋,三月十五日抵占城,中途逆風不利,秋七月始至。」七百多年前,周達觀遠涉重洋,歷經辛苦抵達古真臘,若非作為元朝使臣,我估計他是請不到大幾個月的假、也難以有那樣的財力支撐旅行的。在今天則不必,拿著一年到頭的五天公休假,就有了「世界那麼大,我要去看看」的勇氣。至於花銷,有錢的富游,沒錢的窮游,風景確有階級,但終歸不是革命性的。
我就是這樣了,用一擲千金的氣概一口氣請完五天公休,借了一個相機,報了個最便宜的團,四個人懷揣二百二十美金,愣頭愣腦地抵達了柬埔寨首都金邊。
出關的時候,我們團一行十五人在領隊的指揮下紮成一堆,一個公務人員來到我們中間收取入境材料。「上門服務」不說,還相當高效。有兩位遊客把材料搞混了,換來換去沒得出個明白,公務大哥一把奪過材料,三下五除二弄好了。領隊在一旁笑著說:「Don t worry,Don t worry.」我想起《瘋狂動物城》裡面的閃電,相較之下,這邊的公務人員可真厲害。很快,地接導遊小喬笑眯眯地告訴我:「在我們這邊,錢最好使啦,我們給了錢嘛,那就很快啦!」他笑得很陶醉,像說出了一個帶著甜味的秘密。
在機場門口,能看到就近的幾棟大樓上,霓虹燈一會兒閃著柬文,一會兒閃著中文,啥啥豪華大酒店。城市大同帶來的乾癟無趣,讓我覺得並未抵達另外一個地方,只有身邊的熱浪提醒我,你已經落地了。在熱浪中,我們上了大巴車,遭遇涼爽的同時,還遭遇了一股異香。一時間,大家都在談論這股異香,毫無疑問,除了熱,這是柬埔寨給大家提供的第二個差異點。好幾個人都把頭頂的出風口關了,他們說,香得頭暈。我也是其中之一。我的鼻子特別敏感,那樣的氣體環境,讓我忍不住乾嘔起來。
我靠在玻璃車窗上,睜大眼睛,看著窗外的一切,藉此忘記那股香味。摩托車好多——房子都不高——大排檔——華為——OPPO——菜市場——堵車——華人超市——嘟嘟車……眼睛很快戰勝了鼻子,並且和嘴巴連了起來,金邊的夜晚從我的眼睛裡流進去,隨即又從我的嘴巴里淌了出來。
彷彿是在一個睡懶覺的周末中午,眼皮底下的一切剛剛開始清晰起來。
3.「哇」與「哎」
酒店的空調很吵,關了睡不著,不關,更睡不著。於是我們再次算起,去看鐘屋殺人場和S21監獄博物館的可能性。這兩處不在計劃當中,偏偏金邊只有一日行程,並無自由活動時間。地接導遊和領隊一再告訴我們,時間不夠,而且要所有人統一。我們大概知道,就要與一個部分可見的「紅色高棉」失之交臂了。妻子不無遺憾地對岳父岳母說,就告訴你們要自由行,你們又不肯。他們當然不肯,這可就是「紅色高棉」的那片土地啊!
迷迷糊糊睡了一夜,翌日醒來,正逢太陽初升。從窗外看去,湄公河像一張錫紙,安靜地閃著金光。但安靜是短暫的。我們匆忙瞥了幾眼,就急急忙忙上了大巴車。大皇宮、獨立紀念碑、塔仔山三個景點,在旅遊公司眼中像牆上的斑點,正等著被抹去。
在金碧輝煌的大皇宮,哇聲一片。這沒什麼問題,因為從歷史、建築、繪畫、雕刻、宗教、財富、政治、皇家生活……無論從哪個角度,它都是值得人們尖叫的。於是人們紛紛舉起自拍桿,於是人們露出燦爛的笑容,於是人們在喊完三二一之後起跳。
獨立紀念碑西哈努克國父像同在一條大道上,但相距幾百米遠。車在國父像附近停了下來,人們蜂擁上了廣場,爭相與國父合影。小喬介紹說,會有一隻鴿子,每隔幾天就飛到西哈努克的頭頂上,當地人都認為,這是西哈努克的魂靈回來了。「這可不是開玩笑,這是真的!」他補充道。只有我們四人在規定的十分鐘內不知死活地朝獨立紀念碑跑去,其他人都在等待一隻鴿子的到來。上了車我才發現,他們把西哈努克國父像當作了獨立紀念碑。我感到可笑,想糾正他們,但我沒有。我想,這又有什麼關係呢?首先,中國人最樂意看高大的人像,其次,出來玩嘛,大家開心就好。接下來的幾天里,我也將密集地聽到這句話:「出來玩嘛,不就是圖個開心。」
在塔仔山上,圍繞寺廟轉了一圈,七個頭的Naga、安靜蹲守的石獅子、須彌山建築中心,攪動乳海的場景歷歷在目。它們固然精美,但總覺得少了點什麼,或許是因為它們太乾淨、太新、太完整了。我和妻子做了個小結:「金邊的東西,大都是吳哥元素啊!」至此,我對吳哥的嚮往已炙熱入火。同時,對於金邊,我心裡竟燃氣了一股妒火,彷彿它是個討人嫌的第三者,若當初沒有遷都至此,原配的吳哥就不會成為一片廢墟。我讚美它的生機勃勃(哪怕是顯而易見的野蠻生長),但一念及吳哥,我心裡就不是滋味。
我知道這是一種毫不講理的遷怒,但我依然像一個無賴一樣心安理得。
哎,也可能,只是因為我們終究沒有去成鍾屋殺人場和S21監獄博物館吧。
4.平原上的高腳屋
對金邊,我確有期待,對西哈努克港,我則沒有任何期待,甚至隱約有些抵抗。也許終此一生我也學不會大家說的那種浪漫了,我震撼于海的深邃、寥遠和可怖的吞噬性,但我不能理解,在海邊玩玩沙子嘗嘗海水看看美女睡睡沙灘晒晒太陽吃吃海鮮,這他媽有什麼意思。
所以,在從金邊前往西港的路上,我格外珍惜眼前的風景。眼前都是些什麼風景呢?一望無際的大平原,高高的桄榔樹,方方正正畫著小格子的水田,長著灰白色毛髮的牛群……這一切都讓人陶醉。不過,最吸引我的,是路邊的一所所高腳屋。它們疾馳而過,好像要刻意避開與我這個外來者的對視。我把它們忽閃而過的畫面疊加起來,才總算看了個大概。
高腳屋,就是屋子長了腳,踩了梅花樁。屋子被頂起來,成了位於二層的一樓。我看著當地人栓在樁與樁之間的吊床,忍不住想像自己躺了上去。然後,我就看到了屋子的底部。屋子底部,多麼神奇,你見過屋子的底部嗎?我按捺不住激動,躺在吊床上,繼續想像著,在乾季,和風如何吹過樁間,輕撫一張熟睡的臉龐;在雨季,水流如何沖漫,人們如何打開家門,伸手撈魚。
蔣勛在《吳哥之美》中說,或許,文明便是在山與水之間,找到人的定位。從這個意義說,高腳屋當然飽含高棉人的智慧。我感喟於高腳屋裡隱藏的天人之道,卻同時也為人世的紛雜醜惡感到痛心。那些歪歪扭扭的高腳屋,那些鐵皮頂塑料頂的高腳屋,那些瑟縮的羞怯的高腳屋,他們也正講述著一個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故事。
看吶,人可以與自然合一,奈何不能與同類相擁。
5.海浪里的母親
離開西港的前夜,我跟領隊說:「沒事,我從沒期待過西港的旅程,這下好了,正中下懷。」
在西港的一天是自由活動時間,我們選擇了參團出海,計劃登竹島,釣海參,玩浮潛。結果大家莫名其妙地來到了高龍撒冷島,然後一邊輪流出去踩沙灘,一邊輪流向領隊討要說法。基本說法是竹島方向風浪大,出不了海,地接導遊今早臨時調整了行程,在大廳通知的時候「以為我們也在場」。這就是工作失誤了,失誤就得有代價。中午,經高龍島回到西港,十幾個人和地接導遊一番爭執,爭回了一半的費用。大家說,海也出了,島也勉強玩了,退這點錢,差不多了,出來玩嘛,無須錙銖必較,開心就好。
大家開心地回了酒店,巧遇同團自由行的幾位,這幾位信誓旦旦說,他們跟當地旅行社去了竹島。如果是這樣,那地接旅行社就是詐騙了。可事實一再證明,人是難以相擁的,那幾位最終否認了自己的話。表面看來,這只是一個人們不能相擁的故事。但,在內里,這事是不折不扣的羅生門——在回程的船上,一位壯實水手跟我說,竹島那邊今天應該沒有船。
回想西港的經歷,頗有些不愉快。我是那種自欺欺人的傢伙,不是很願意翻來覆去談不愉快的經歷,我甚至樂於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但很多年後的某一天,如果說起西港,我相信我一定是真心實意地忘了那道羅生門,我會非常願意描述如下畫面:在美麗的奧徹迭海灘,一位皮膚黝黑的母親背對大海,微微彎著腰,攤開雙手,好像隨時準備抓住點什麼。在她面前的,是她的四個孩子,他們手牽手,激動地看著海浪,看著他們母親。海浪從遠方推滾而來,近一點,又近一點。當海浪終於越過母親拍打在他們身上的時候,他們齊聲發出了世界上最歡快的尖叫。
6.初見吳哥
在暹粒的第一個晚上,我和妻子看完《吳哥之美》時,已經不早了,但仍毅然決然惡補了周達觀的《真臘風土記》。因為這個夜晚一結束,我們就將直面吳哥。一想到這個,我甚至感到一絲緊張。我害怕我聽不懂吳哥在說什麼。打個惡俗的比方,領略吳哥之美,就如面見網戀情人,現在,你已經來到這位情人所在的城市,燈火闌珊中,你知道她一定藏在某處,天亮以後,她將顯現。問題在於,你準備好了嗎?
懷著緊張而激動的心情,我們來到了小吳哥(Angkor Wat)。我們當然已經錯過了它絕美的黎明和日出,朗朗天光只留給它一個純白的背景。但它並不因此而遜色,它甚至因此更加明晰,更加自我。正中的石板引導正在修理,我沒能走上去感受一下,作為參拜者,視覺的逼引如何與信仰的牽引融為一體,站在護城河的外圍,我感覺到,眼力所及的三座尖塔,那麼遙遠,又那麼親近。
正欲玄想,導遊便在那邊揮舞起栓著中國結的杆子,讓我們過去拍團隊集體照。我一點兒也不想拍照,但拍照這件事,從此刻,便如決堤泄洪一般開始了。
也是從此刻開始,我才清醒的意識到,我沒有玄想的資本了。我面對的,只是導遊漏洞百出的講述,忙生趕死的參觀節奏,無休止的拍照,無休止的擺pose,無休止的讓一讓讓一讓。我和妻子來到講述《摩羅衍那》和《摩訶婆羅多》故事的浮雕牆面前,發現整個迴廊空無一人,我心中一緊:人們所謂的美,到底在什麼地方?在美顏相機里嗎?到了後半天,美顏相機也累了。巴本宮、空中宮殿、象台這樣的點,竟然也有人窩在車上不肯下來了。我們四人肯定是當天最討人嫌的小團伙,因為無論到哪兒,我們都要進去,不僅如此,明明都是一堆又一堆石頭,有什麼好看的?
一天的時間以巴肯山上被雲層擋住的日落為結束,至此,我們基本走完了小圈景點。第二天,我們沒有參團,我們又買了一天的通票,租了輛車,把大圈和外圈剩下的景點幾乎趕了個遍。在此,我不記錄詳細經歷,不分享在各個點的體會,一方面是因為,點太多,不能盡述,而更重要的原因在於,我沒什麼了不得的體會。實不相瞞,每到一個點,我們能做的事情就是通逛一遍,期間把《吳哥之美》書中介紹到的點挑出來,震撼一下,僅此。
蔣勛曾十四次遊覽吳哥,他在小吳哥的護城河前想像男男女女裸裎相向,在空中宮殿門前想像九頭蛇精的樣子,在變身塔感覺國王的魂魄停在某處,在巴本宮感嘆一片灰煙是所有人的真正結局……這次旅行,我對蔣勛懷有一種特別的感激,他是一個授人以漁的好老師,教我聽辯吳哥的聲音。但我必須承認,在匆忙的趕路和無盡的快門聲中,我失去了基本的想像能力。
這是一次失敗的旅行,它幾乎淪為了獵奇。
更為遺憾的是,吳哥,或許,我只能與你初見?
7.再見,吳哥
最後一頓團餐,團友們分享著跟拍攝影師五元一張的照片,開心極了。在照片上,他們有的一把抓住了某個塔尖,有的正和巴戎廟裡微笑著的臉龐接吻,有的兩人比了個愛心套住某個建築的主體,也欲藉此套住他們的愛情……我背著個相機,偶爾還號稱記者,但我拍不了那樣的「超神作品」,我只能和他們一起欣賞。
出來玩嘛,開心就好,不是嗎?
蔣勛說,因為微笑,文明不會消失。但我比較悲觀、比較狹隘、比較看不透。我總覺得文明要玩完了,總覺得一切都在走向虛無。妻子總是批評我不理解他人,空談自我態度,可我依然要堅持,在適當的時候豎起中指。再見了吳哥!願我的悲觀、狹隘、看不透與你的微笑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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