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諒我今天開始回憶（五）

地上本有路，走的人少了，也就沒有了路。對於那些曾經有過的路，我們唯一能做的似乎就只剩回憶了——儘管回憶有時候顯得十分消極，甚至有些可恥，特別對於一個中年人而言，因為他還遠遠沒到要靠回憶度日的年齡。回憶也是極不可靠的，它會虛構事實，以敘述者的好惡為主宰，以美化、醜化真相或者避而不談的方式公開撒謊。然而，回憶似乎又是不可避免的，甚至是必須的。因為，生命的實質在於記憶。沒有了記憶，可憐的我們將一無所有。

湄公河之路

湄公河的水路，細浪翻騰，風景很美。

乘船從上游往下遊行進，江面越來越寬，江中明礁林立，江邊怪石磷峋，兩岸的青山越來越低，山上的植被鬱鬱蔥蔥，置身其間的人們可以充分體悟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碧藍的天空中，一隻白鷺輕掠而過，飛到遠處後又迅急降落，快要墜入江水的瞬間，又倏地飛起，宛如白色粉筆畫出一條美麗的曲線。江流時急時緩，暢通無阻就坦然奔涌，遭遇險灘暗礁就濺起白色的浪花，激出輕微的浪音，匯總到整個江流的轟鳴聲中，讓人感受到了一種激情澎湃的生命樂章。

我們的巡航編隊緩慢地行進在時寬時窄的河道，負責警戒的戰士們荷槍實彈，崴然挺立在戰道兩側，眼睛警惕地注視沿岸四周，隨時準備應對突發情況。因為第一次隨編隊出航，我的心情有些激動和緊張，同時又有一股說不出的驕傲和自豪。熟悉情況的戰友介紹說，現在我們已經駛離中老二四四號界樁，告別中緬界河水域，進入老緬界河水域。也就是說，現在我們已出國了，左岸是寮國人民共和國的領土，右岸是緬甸聯邦的領土。置身於異國他鄉，周圍的景色風物並沒有發生迥然的變化，沿襲著國內兩岸的景緻。戰友說，前方將是我們今天的目的地——金三角水域，下午五點以前我們將按計劃抵達。哦，傳說中的金三角，老緬泰三國交界處毒品泛濫臭名遠揚的金三角。我們來了。我來了。

中國境內的瀾滄江，流出國境後被稱之為湄公河，這是世界第六、亞洲第三、東南亞第一大河，全長4880公里，先後流經中國、緬甸、寮國、泰國、柬埔寨和越南6個國家，素有「東方多瑙河」之美譽。「湄公河」是柬埔寨語，意為母親河，想必是取義於流域土肥水美，資源蘊藏豐富，像一位豐乳肥臀的母親哺育著兩岸六國的民眾。母親河，顧名思義，她應該是一條善良、平靜、安詳的河流。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母親河並不安寧平靜。隨著六國啟動區域經濟合作，湄公河流域的治安狀況實在令人堪憂，航道上不時發生槍擊、販毒、搶劫、綁架、殺人、走私等各類犯罪活動，嚴重威脅沿岸民眾和船員商販的生命財產安全，有時犯罪活動甚至猖獗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2011年10月5日，令人髮指的「湄公河慘案」不期而發，以大毒梟糯康為首的團伙劫持兩艘貨船，並殘忍地將13名中國船民殺害，頓時引起舉國憤慨、舉世震驚。事發不久，中國政府在北京主導召開中老緬泰湄公河流域執法安全合作會議，發表了《關於湄公河流域執法安全合作的聯合聲明》，同意建立中老緬泰湄公河流域執法安全合作機制，包括情報交流、聯合巡邏執法、聯合整治治安突出問題、聯合打擊跨國犯罪、共同應對突發事件等五項合作機制，以保障湄公河航運安全，切實維護兩岸四國公民生命財產安全。緊隨其後，中國公安邊防部隊誕生了一支嶄新的隊伍——雲南公安邊防總隊水上支隊，它所擔負的任務就是與寮國、緬甸、泰國三個國家一道，在湄公河流域開展聯合巡邏執法合作，共同維護「黃金水道」航運秩序。水上支隊組建一年零五個月之後，我有幸加入到這支隊年輕而光榮的部隊，從鮮見航船的怒江水畔來到了商船往來頻繁的湄公河上，開始隨同編隊執行巡航任務……

汽笛聲驚擾了思緒沉浸，我從追憶中醒來。

聽到鳴笛聲，一長兩短，我抬頭望出舷窗，看見沿江公路上有一排茅草房，房前立著旗杆，寮國國旗在太陽下飄揚。五位寮國軍人，整齊地站在路邊，面向巡航編隊，莊嚴地敬禮。禮畢後，又熱烈地揮動右手，大聲歡呼。原來，鳴笛是我們的巡航編隊的還禮，這是中老軍人間的禮節。巡邏艇上站在我身邊的一名寮國軍人激動起來，舉起雙手向岸上的戰友激烈地揮動，嘴裡還興奮地叫喊著什麼。此前，這位個頭矮小、皮膚黝黑、其貌不揚的寮國軍人一直沉默地站在我身旁，因為翻譯人員不在場，彼此語言不通，我們之間並沒有更多的交流，只是偶爾交換一個友好的眼神或者表情。我發現他一直沉靜地遙望著左岸的風景，若有所思。沒想到看見自己的國土上守邊衛國的戰友竟如此激動，這讓我想起自己的戰友常說的「天下邊防是一家」，看來寮國軍人之間的戰友情也是如此。

我對同行的戰友說，湄公河的風景還真美。經驗豐富的戰友告訴我，你不要被表面現象給迷惑了，這美麗宜人的風景背後暗藏殺機，充滿很多不可測的兇險。原來，糯康被執行死刑後，其殘餘勢力死而未絕，幾度還有死灰復燃之勢，多次揚言要對中老緬泰四國的巡航編隊實施報復行動。據說有一次，緬甸國家安全部門獲悉情報，一股勢力已經準備火箭筒等武器，預謀對編隊實施報復性襲擊，緬甸軍方及時派出一名將軍率領的分隊前往將其剿滅，巡航行動才得以安全。我想，是啊，表面的風平浪靜，掩飾不住底層的暗流涌動，難怪警戒的戰友們始終睜大著一雙雙警惕的眼睛，敏銳地觀察著沿岸的風吹草動。

下午四點半左右，我們編隊到達了寮國孟莫，毒梟糯康就是在這裡被抓獲的。經寮國政府和軍方同意，我國在這裡建設了一個中老兩國聯合巡邏執法合作聯絡點，水上支隊的部分戰友平時就駐守在這裡。巡邏艇靠泊的時候，駐守這裡的戰友們和寮國軍人整齊列隊，站在浮動碼頭歡迎我們的到來。當晚，巡航編隊執法隊員與寮國軍人開展了豐富多彩的文體交流活動，我們還為當地軍民播放了一部老語電影《你好！琅勃拉邦》，深受寮國人民歡迎。第二天清早，我們的編隊繼續下水航行，在老緬泰三國交界的水域——這裡就是金三角核心地帶，開展水上四國聯合查緝。這裡的水域非常寬廣，甚至讓人有種在大海上航行的錯覺，江上船來船往，景象繁忙。編隊一直到達泰國清盛港後才開始返航，途中我看見老方一側的岸上有赫然醒目的中文「金木棉經濟特區」，據說很多中國商人都來這裡參與到寮國的經濟開發建設。下午，編隊航行靠泊寮國孟莫碼頭對岸的緬甸萬崩碼頭，與當地水警局開展足球比賽，水警局負責人昂佐敏警中校熱情地歡迎我們，組織富有濃郁鄉土特色的歌舞表演，還端出熱騰騰的美味燒烤讓我們品嘗，足球比賽最終以一比一平握手言和。

第三天早晨，我們的編隊開始啟程返航。天還沒亮，戰友們就忙碌起來，井井有條地備勤備航。天色蒙蒙亮，編隊指揮員一聲令下：「啟航！」機聲轟鳴，馬力十足，我們的編隊開始逆水上行。眾所周知，下水航行速度快，上水航行速度慢，來的時候一天可至，返航卻得要兩天時間。編隊途經危險程度不同的航段時，隨之轉換相應的戰備等級，有時也開展一些救火、損管之類的實操演練。一直航行到天快要黑了，我們的編隊找到一個適宜靠泊的停了下來，當晚就在這裡夜泊休整，次日清早繼續航行。

第四天下午兩點時分，歷經4天3夜、總航時35小時、航程512公里的巡航圓滿完成，伴隨著勝利的鳴笛，我們的編隊駛進四天的出發地。碼頭岸邊，迎接我們的戰友手持鮮花，打著「熱烈歡迎湄公河聯合巡邏執法戰友凱旋歸來」的橫幅，莊嚴地向編隊敬禮。當遠遠看見岸上「中國關累港」五個大字，接著看到迎接我們的戰友，參加此次巡邏執法的我和戰友們心中充滿了抑制不住的激動與自豪。祖國，我們回來了！首長和戰友，我們平安返航了！沒有辜負祖國和人民的期望。

此情此景，令我大受感動，不由得詩興大發。囫圇之間就構思出了一首詩不像詩、歌不像歌的東西，題為《風，從水上飛過》，它是這麼寫的——

黎明到來時刻

威嚴的巡航編隊整裝待發

中老緬泰的旗幟

在晨曦中迎風飄揚

生龍活虎的英姿

在甲板上崴然挺立

也許前方有風吹雨打

也許前方有驚濤駭浪

前進吧，水上衛士們

為了湄公河的安寧

揚帆啟航，乘風破浪

我們是風

和平溫暖的風

從水上飛過

去實現中老緬泰的友誼夢

風雨到來時刻

英勇的水上衛士嚴陣以待

摸爬滾打的磨鍊

危難關頭方顯身手

急難險重的考驗

我們從容冷靜面對

不曾忘記那忠誠的誓言

不會畏懼那突來的風雨

放心吧，祖國和親人

為了國與家的幸福

戰勝困難，平安返航

我們是風

勇往直前的風

從水上飛過

去實現並不遙遠的中國夢

夜深人靜時刻

年輕的水上衛士默默思量

鐵打營盤流水兵

總有一天脫下軍裝

潮起潮落又一年

為什麼時光如流水

搏擊風浪中學會堅強

時光匆匆里我們成長

努力吧，戰友兄弟們

為了不後悔的明天

迎接挑戰，奮力前行

我們是風

悄無聲息的風

從水上飛過

去實現壯麗精彩的人生夢

回到支隊後，我把這東西冠以《水上衛士之歌》的副標題，投給總隊主辦的《邊防文學》，沒想到很快就發出來了，還赫然醒目地發在「特別推薦」欄目的頭條，可見編輯對它的激賞與偏愛。年底時還評了個原創文學一等獎，好像還寄來了獎金。這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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