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消失的槿夫人.1

編者按：本文是依據靈台縣春秋時「三女喪國」的故事改編，本文以密鼓為線索，如果文王伐密是發生於公元前1057年的事情，那麼本事件發生的時間約為密須國覆滅的百年之後，也是《密須往事》的續篇。

恭王游於涇上，密康公從，有三女奔之。其母曰：「必致之於王。夫獸三為群，人三為眾，女三為粲。王田不取群，公行下眾，王御不參一族。夫粲，美之物也。眾以美物歸女，而何德以堪之？王猶不堪，況爾小丑乎？小丑備物，終必亡。」康公不獻。一年，王滅密。——左丘明《國語》

消失的槿夫人

(故事依據史料虛構)

一

鬼方客即將獻上密鼓的前夜，密君子昀（密國國君姓姬名昀，子為爵位）徹夜難眠。當夜風吹過窗外的樹梢，發出輕微的「呼噓」聲時，似乎帶來一股和煦的暖意，在一迷糊間，他幾乎聽見了春潮湧動的聲音——此時已是九月下旬，窗外嗚咽著的無疑是愈來愈冷的秋聲。子昀興奮中難以入睡，待侍寢的槿夫人鼻息安穩之後，子昀便命奴婢明朝著手為朝中諸公縫製冬衣，甚至將黃昏時候剛剛頂撞過自己的司馬簡伯陽也未除外。

這年是周王姬黳扈在位時候，距離武王姬發火燒鹿台，逼殺帝辛過去了九十多年，周朝已歷六代王。

密國建於前朝密須國故地，商滅之後，姬發分封同姓諸侯，重建密國，子昀承繼密國國君已十年之久。

前朝帝辛當政時，密須曾貴為涇水第一諸侯。密須號令涇水諸國，以商王親賜的密鼓為信。傳說密鼓鼓面為上古神獸螣蛇之膚所制，共雷、靈、路、賁、晉、皋六套，計三十六面，最大的雷鼓鼓面長尋又六尺，用於神祀，靈鼓鼓社祭、路鼓鼓鬼享、賁鼓鼓軍征、皋鼓鼓役事，最小的集鼓不滿二尺，宴會樂用。據說沙場之上擊打皋鼓，飛沙走石、風狹雷至；御宴敲響集鼓，陰天雲散、冬月花開。

百年前，西伯侯在西岐起兵，先滅密須，就是為得到號令涇水諸國的密鼓，進而虢奪密須國涇水重臣之位。但密須城破後，密伯（密須國國君姓姞，伯為爵位）的母親卻先行一步將安置密鼓的「鼓巢」，亦是先君靈柩所在的征夷塔一把火燒為灰燼。當日打散髮髻的密伯的母親白衣勝雪，在塔頂有條不紊地托著衣袂，緩緩移步，走入熊熊燃燒的火海。密城至今仍流傳著這個恐怖的故事，據說毀棄的塔樓附近，每至深秋便有木頭的灰燼從天而降，迫得路人繞行。戰敗後的密伯為保密須城內百姓性命，跣足而牽白羊，出城以降姜尚，後東去行役途中投崖自盡，密須國從此消失。

密城破後，陰傳密須國巫女與密伯有私，有孕在身，故天下暴與密須，為西岐所滅。一說巫女北去逃亡鬼方，不知所蹤；另說巫女懼怕惡行暴露，故藏身征夷塔，被密須王的母親付之一炬。眾說紛紜。

密須國亡後數年，朝歌貴族內部分裂，帝辛又遣主力軍遠赴東夷征戰，朝歌空虛，武王姬發趁機率數萬眾，會同各路諸侯，渡孟津，於牧野擊敗商軍主力，順勢攻下朝歌，帝辛自焚於鹿台。商傳十七世三十一王，六百年國運灰飛煙滅。

如今百年之後，密須國已少人言說。

但在一個月之前，密城的樹葉剛剛開始枯卷，有客自鬼方（戎族，稱北方國，鬼方為中原蔑稱）來，要求覲見子昀。鬼方客自稱藏有密鼓一面，是最小的集鼓。密須巫女出逃鬼方的謠言似得以證實，可集鼓真偽的甄別又成難題。子昀心裡忐忑，招若干大學士進宮，與鬼方客切磋，學士們學富五車，對前朝名器尤為在行，聽罷鬼方客的說辭，心裡已經明朗如雪，遂稟告子昀，可以將心放進肚裡，只消設座，等待神器歸位即可。

鬼方客便是木倫奴。他自謂不喜騎射，好農耕，故特來歸附中原大地。陳說祖上嘗接濟一女，無名亦無姓，稱久居涇水，因暗結珠胎，遭人逼迫，遂逃逸至此。女子後生一男嬰，百日而夭，女子傷心欲絕，她將隨身的一面鼓，贈予木倫奴先祖，辭去，不知其蹤。祖上後知此為中原密鼓，藏以傳家之寶。

子昀聞言大悅，重賞木倫奴，拜為大夫。

但密鼓未到，宮裡便發生了大事。

二

五日後的早晨，按照與木倫奴的約定，子昀遣司徒公子皠率百餘部眾北出百里迎取密鼓。之後子昀步履匆匆回到內宮，想和槿夫人一起等待寶器前來，卻沒見到他最寵幸的槿夫人。子昀差宮人四處尋找，結果顯得詭異起來：槿夫人消失了。一個大活人，怎麼可能憑空消失呢？子昀就是在此刻感覺自己的心七上八下，生生懸了起來。子昀又悄悄命近身的侍衛擴大範圍，去宮外細心查找。眼看日頭漸高，東來的陽光刺迷了他的眼睛，子昀頹然倒在塌上，他用手去觸摸昨晚睡過的地方，感到莫名其妙，又悲切、糊塗。

迎取密鼓事重，子昀命宮人不得走露槿夫人失蹤的消息。

當日公子皠接到木倫奴，比約定時間超過了半個時辰，公子皠本來就瞧不上鬼方的賤民木倫奴，心裡自然不悅，他未詢問何故，只管從木倫奴手裡劈手奪下盛鼓的錦盒，揚鞭策馬，揚長而去。木倫奴愕然，未料及密城來使如此無禮。公子皠未至密城，就見成群的百姓跪於道邊，撮土為台，擺上恭物，祈福於神器，至於塞道難行，公子皠只好大聲呵斥，命人執戟在前，方才啟開一條入城的路子。此時，已至申時。

公子皠將錦盒呈給子昀，子昀輕輕打開，只見碗口大小、黒木而紫皮的密鼓正卧盒中。子昀雙手捧出，置於銅簋之上，以食指擊之，便散出既像金器，又如玉器的清亮之聲，裊裊不斷如縷，桌上酒器里的酒水如同受到了召喚，紛紛漾開了細細的漣漪，眾人皆以為奇。子昀連連稱讚，命奴婢將密鼓放回，交宮人藏起。及木倫奴抵達，又賜其錦衣及金器，遣人送木倫奴到新的家舍歇息。

子昀獨自在槿夫人房裡坐到日暮，宮人多次請子昀用膳，他都擺手辭去。夕陽漸漸退出屋舍，向庭外的深院、遠處的山頭緩緩濡染過去，子昀睜著雙眼，看著光陰一絲一縷默默退去，他倒下去，以臂作枕，和衣側卧槿夫人的塌上。掌燈時候，出宮尋人的近侍一一返回，他們尚未尋到槿夫人的行跡。

入夜，槿夫人房中燈火一夜未滅。

翌日朝會時，子昀因迎取密鼓時百姓塞道而暴怒。這本該是件隱秘的事，卻未料消息走漏，居然半城人所皆知。司馬簡伯陽又一次建議子昀，應將「前朝遺物」密鼓獻予周王，既是為密國臣民，也是為子昀自己著想。子昀聽完，起先無語，後來表情漸漸變得沉鬱而肅然：老匹夫，你第一次說的時候，我就該活剮了你。簡伯陽皓首低垂，兀自說著自己的道理，司徒公子皠上前去勸說，反遭簡伯陽怒斥。

迎取密鼓的前一天，簡伯陽求見子昀，陳說密鼓萬不可留在密國。言辭激烈，聲勢憾人，逼得子昀摔了手邊杯盞，拂袖而去；簡伯陽上前抱了子昀的腿。宮人後來傳言，子昀當日表情猙獰可怖，摸了劍鍔，卻終究忍住沒有拔劍出鞘。

簡伯陽被勸退之後，子昀心裡的怒火漸漸消散，他傳喚殿前執戟衛陸秀進來，子昀睡不著，要喚陸秀一起耍「象戲」，但陸秀居然不在。

三

槿夫人剛剛失蹤，殿前又不見了執戟衛陸秀，這兩件事初發時候，誰都想不到會變成一件事。第二天，流言漸漸輪廓清晰起來。陸秀攜帶君上的槿夫人私奔的消息不脛而走，朝野嘩然。

即將成為君後的槿夫人跟了卑賤的殿前執戟衛私奔，這真是天大的醜聞。

三天之後，精神頹靡的子昀召司徒公子皠、司馬簡伯陽入宮，密告槿夫人和陸秀私奔的傳言屬實，一面安排公子皠通知鎬京的耳目，一見槿夫人和陸秀，即刻押解回來；一面叫簡伯陽四下打探消息，繼續尋找和這對「賤人」失蹤有關的人物及信息——多疑的子昀堅信，沒有旁側的援助，他們的出逃怎麼會如此順利？且不說城門，就是躲避宮裡的戍衛也是一道難題。

公子皠一臉疑惑：君上怎知陸秀和槿夫人是一起的呢？或許……子昀揚起蒼白的臉龐：當日巳時，陸秀駕車出城，戍衛問他要去何處，他回說君上有急事要辦，戍衛要查駕乘，陸秀亮了劍，恐嚇一番，揚長而去……公子皠想問，何以緝拿的事要拖這麼久才做決定，按道理講，早點動手搜尋總比遲點有利地多，但終究不便問出口。子昀說：槿夫人為何要跟著陸秀出逃，這事我百思不得其解，考慮這是宮裡的事，傳出去成了笑柄，猶豫間耽誤了時間；如今我想明白了，他們如何勾結，已經與我無關，還是速速抓回，交司馬簡伯陽論處。公子皠從子昀的眉宇間察覺到深深的憂戚和矛盾。

子昀既然要將槿夫人和陸秀交由最不講人情的簡伯陽處置，似乎已經對槿夫人死心無疑。而此前的搜捕遲遲不能下令，想來當是子昀投鼠忌器，搜捕令但出，按律便要將槿夫人處死，公子皠不由得憐惜起子昀，凡人皆知，槿夫人對子昀來說，意味著什麼。

公子皠問：君上為何斷定陸秀去的是鎬京，而非別處？子昀說：馬車東去，自然有人見得；何況，去年周王來此，向我討要陸秀的事，你可記得？

去年秋，周王姬黳扈赴密國狩獵，見陸秀一表人才，遂請之以驅馳，陸秀手足無措，跪以請辭，說君上之恩有如春澤，不忍離去。周王朝子昀戲謔地搖搖頭，親手扶起陸秀，賜了一對玉璧，事情便過去了。但宴會中周王對陸秀讚不絕口，諸臣至今記得清晰。

但記得更清晰的卻是當時連續突發的不測。周王在密國的密崗之上狩獵僅三日，卻頻生意外。

狩獵之時，周王的座駕被橫飛的羽箭所驚，周王被馬匹甩落，好在扈從得力，及時將周王從奔走的群馬中救出，周王暴怒，當場用長劍刺穿了座駕的脖頸，白馬轟然倒地，殷紅的血汩汩流過綢緞似的鬃毛。子昀跪倒，自言死罪。周王雲淡風輕地架住了子昀的跪勢，這事就算過去。羽箭如何對著周王射來？並沒有細查；可夜宿密城，周王命武士數人夜守卧榻之側，子昀誠惶誠恐，心裡自然曉得周王何以要給自己如此難看。直到周王離開密國的時候，才給子昀說：宮裡莫非鬧鬼？我總感覺有人在暗處盯著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周王的眼梢帶著疲憊，眼神迷離飄動，子昀心裡咯噔了一下。周王拍拍子昀的肩膀：防人之心不可無，我看你這宮裡是有魔障，得好好拾掇下——闔渡之地，還是少去為好。這句話，前句說宮裡，後句又說到闔渡，子昀心裡不明白。

未完待續

作者曹鵬偉，男，1982年生，靈台文史愛好者。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