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樸素的詩經：白茅，我的草里包著你的火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白居易的這首詩，許多人接觸到的只是前四句，小學課本給加了個題目《草》，寫草的生機活力，野火燒，燒不死，大水淹，淹不爛。用關漢卿的話說，是一個蒸不爛、煮不熱、錘不扁、炒不爆、響噹噹的一粒銅豌豆。做人混不吝到這個程度，也沒誰了。

但是我們經常見到這種人，他們不學無術，但是嘴巴會說；他們沒什麼錢財，卻揮金如土；他們一文不名，但是長得帥……大漢奸胡蘭成就是這種人。活得很好，他們可以直達人生巔峰、迎娶白富美。

人的事就不說了，接著說草，做草當如白居易筆下的這種草，不要臉、目標專一、不達目的不罷休——做草做到這個份上，也是草中的戰鬥機了吧。

白居易寫的這種草，有個專有名稱，叫「白茅」，俗稱茅草。

這種草，大家都知道，它的生命力極強。我嚴重懷疑，自從有了地球，她就開始存在了。上古時期的諸多文獻，都有關於白茅的記載。《詩經》中就有一首詩，專門寫白茅的，不過白茅只是背景，我們看看在這個背景下，發生的蠻荒之愛——順便說一句：去年的奧運會上，中國的游泳選手傅園慧說，我是用了「洪荒之力」，大家都覺得好，後來這句就流行了，洪荒之力到底是啥玩意？且聽我細細道來。這首詩的題目叫《詩經·國風·召南·野有死麕》。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

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林有樸樕，野有死鹿。

白茅純束，有女如玉。

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

依次注釋一下，我知道大家可能看不懂，但是要堅持看下去。古典文學如外國片中的女主角——猛一看，不喜歡，看完電影，超級喜歡，忍不住回頭再看一遍，那是真心喜歡啊。詳見施瓦辛格名作《真實的謊言》。

麕（讀音：菌）：獐子，與鹿相似，沒有角。白茅：草名。

吉士：古時對男子的美稱。誘：求，指求婚。

樸樕（讀音：速）：小樹。純（讀音，屯）束：包裹，捆紮。

舒：慢慢，徐緩。脫脫（讀音，對）：緩慢的樣子。

感(han）：同『撼」，意思是動搖，帨（Shui）：女子的佩。

尨（mang）：長毛狗，多毛狗。

這首詩的意思呼之欲出了。田野里有一隻死了的獐子，男子用白茅包著獻給了少女。插一句，古代人們包裹食物，那真是現在倡導的無公害無污染，不用塑料袋，避免造成白色污染，造成對田野的二次傷害，用什麼？白茅，就是我們今天談的主角。白茅這種草，柔順絲滑不緊繃，厚厚的茅草包裹著鮮美的獐子肉，那畫面太美不敢想像。

我們活了幾千年，才發現幾千年前的東西都是最好的。

獻給少女之後呢？為了什麼？原來是這個美女懷春了，所以美男子打算誘惑她，向她求婚求愛。這是儀式，相當於現在的送彩禮。古代的愛情也沒現在這麼複雜，你能搞到獵物，我就會拋開一切陪你睡，至今在一些原始部落仍有這種風俗。

接下來我們看看發生了什麼。接下來的四句，描述的是野外的唯美風光。小樹林，茅草地，一隻死了鹿放在旁邊，一位美女躺在茅草地上，風吹過漫天遍野的茅草，藍天白雲，鳥兒嘰嘰喳喳。對了，還有一隻小狗，汪汪汪，小聲叫著。

兩情相悅，是生命里永遠最動人的畫面。荒蠻時代的愛情，用盡洪荒之力之後的解脫，自然和諧，沒有一點造作矯揉。

女子說，慢點，輕點，別弄壞了我的衣服。把你們家的小狗趕遠一點，別讓它叫了。

……

（以下省略2000字）

我翻譯地一點沒錯，這就是《詩經》，我們現在引為經典的中國文化的源頭。你忍不住會說，《詩經》怎麼這麼黃這麼暴力？哎呀，連《聖經》都這樣，很黃很暴力，但是這兩本書，是中西方文化的起源。在古人眼裡，沒有比這種描述更能打動人心、更能微言大義、更能說明道理的了。

這樣的文字，讓人想起一個奇妙的圖景，在一個自生自滅、生機盎然的世界裡，四季的輪迴、生命的尊重、愛與欲交織融合，濃縮到很短的時間裡，明快的節奏里，男歡女愛讓人無限的歡暢。

古人撩妹，簡單粗暴：能用東西解決的，絕不寫情書。能用錢解決的事，絕不磨嘰。這個，給我們現代屌絲上了一堂深刻的撩妹課。

譬如第六個被窩（被窩是男的，鄭重聲明），你喜歡被窩的文字，但是，如果被窩給你一個大大的紅包呢？你會說，討厭，被窩，你真壞，好吧好吧，你文採好。

如果你給被窩一個大大的紅包呢？

你學會了嗎？

這是我們的祖先，這是我們的大地上發生過的故事。後來的道學家稱之為「野合」，這其實是對自然對世界最美的讚歌。埋入土裡死去的生命，和懷春女子痴迷的一雙眼睛，產生了一種清澈的音樂感，和純凈的畫面感。

後來，張藝謀拍過一部電影《紅高粱》，漫天遍野的紅高粱，爺爺和奶奶在高粱地里，鏡頭那麼高遠，那麼讓人感動不已。

接著說白茅吧。剛才的白茅的背景是不是讓你動心了？但是，第六個被窩告訴你，你以後所作的任何事情，和我無關。別說是我教唆你，哈哈。

古代，白茅還是潔白和柔順的象徵。為什麼？因為白茅的嫩葉，一開始是包裹起來的，如一根大頭針的形狀，大家可能小時候都吃過這玩意，筋道、微甜，嚼起來有一種春天田野的味道。我小時候就經常吃到小夥伴們採集到的茅針，可惜小時候不懂得品味，咬一咬就扔了。

如果現在還能再找到，就找一個溫暖的地方，坐在鬆軟的土地里，嘗嘗故鄉泥土的味道。

白茅的嫩芽，還有地方叫谷荻。鶯飛草長的季節，蝶飛蝶舞，燕剪河堤，鳥鳴水湄。

想想這樣的場景：一位母親領著她的兒女，在溝渠里忙著找谷荻，每當那位母親找到一個谷荻，孩子們都會大聲的歡笑著：「哇，看呀，媽媽你真了不起，你找到了谷荻。啊，真高興呢，哈哈……」

這是茅根，中草藥。

由此引申開來，古人用這種柔順的東西，比喻成女子。茅針，又稱「荑」，自古美人玉手，稱為」柔荑「，又白又嫩。你想想，還有更好的比喻嗎？

《詩經·衛風. 碩人》寫到：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

領如蝤蠐，齒如瓠犀，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想起來另外描寫美人手的句子：指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這句子也不錯，但是比起春天嫩茅針的比喻來說，你更喜歡哪一個？我喜歡茅針的自然和諧，一點都不造作，不化妝，蔥白的比喻太硬邦邦了。

所以詩經中的白茅的形象，就是可俗可雅、大俗大雅、雅俗共賞。它尋常可見，質樸無華，但它潔白無暇，氣質非凡。這和《楚辭》當中動不動蕙、蘭、芷、若的名貴香草截然不同，它註定是屬於包括普通百姓在內的所有人的，是屬於遼闊大地上的你我的。

詩經以後，不知道咋了，因為茅草這東西太普通，不稀有，它的形象就一直和貧窮、荒涼脫不了干係。

最典型的，是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順便說一句，茅草屋、茅房、茅亭，是用來供人居住、上廁所和用來送別的地方，可見茅草這東西和人的關係多麼密切。茅草不用花費金錢，又比較容易採集，而且能遮風擋雨，所以窮人才選擇它來建造房子。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飛度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

飄搖的茅草，如詩人飄零的心事。那麼窮，還想著讓天下寒士都歡顏的人，古代是杜甫，現在呢？是第六個被窩。

茅草這東西，就是輕便快捷、性價比極高的建築材料，最重要的是，這東西不用花錢。你現在還能買得到這麼好的建築材料嗎？老泥牆你是搞硅藻泥裝修的，你說說，硅藻泥，是不是就是大海里的茅草？老泥牆你都開分公司了，還弄了一個「老泥牆2」，接下來，是不是該開第三家分公司了？

說到這裡，拉兩個著名的詩人過來湊湊數。白茅的荒涼之美，在這倆人的筆下被寫得淋漓盡致，嗯，寫白茅，沒有別這倆更好的了。

岑參《至大梁卻寄匡城主人》：「長風吹白茅，野火燒枯桑」。

word天，大風，大風，大風！荒原！荒原！荒原！我沒有讀過美國詩人艾略特的《荒原》，但是覺得，俄羅斯更應該有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這個時候，枯萎的桑樹被野火點燃，荒原上的孤煙直挺挺射向雲霄，凄美至極。

李商隱《夢澤》：「夢澤悲風動白茅，楚王葬盡滿城嬌。」

楚地湖泊周圍白茅叢生，當日的楚王喜歡細腰的女子，滿城的妃子宮女為了博君王一笑，紛紛服用大印象減肥茶（你得交廣告費）、學習「瘦體細腰的一百種方法」，結果，紛紛餓死了球的。是楚王太狠，還是美女對自己太狠？

文明在進步，後來，後來，白茅就成為公害公敵了。白茅作為一種「無用之物」只能委身於田邊、道旁、荒郊野嶺有關係。

以下為引用。

白茅草，又稱完美雜草，被認為是世界上最惡毒的10種雜草之一。白茅草會侵佔土地和森林，毀壞農作物，破壞本土植物，顛覆生態系統。而白茅草很難被殺死，被點燃時燃燒非常劇烈。並且百茅草有鋸齒狀的葉子和粒狀結構。這意味著，即使是什麼草都吃的山羊也不會去碰它們。

據記載，在1911年的冬天，日本的無核小蜜橘的根從日本海運到阿拉巴馬州距離莫比爾地區25英里的「GRAND」海灣。而包裹無核小蜜橘根部的東西正是白茅草。同時，當時的州政府鼓勵用白茅草作為飼料作物和防止水土流失作物。但是，後果卻非常嚴重，本土植物的生活領域被侵佔。白茅草從阿拉巴馬州蔓延到佛羅里達州、密歇根州，甚至更遠。

在美國阿拉巴馬州春天的時候，還可以看到白茅草的白羽叢，藉助風力傳播種子。臨近夏天的時候，黃綠色的葉子可以長到6英寸高。在冬天，草色變為棕色，但是常常直立著，好像是在對冬天的反抗。林業專家、科學家和其他一些人在幾年前就已經提醒大家注意白茅草的危害。提倡對於發現的白茅草要及時清除。人們總是認為白茅草只是一株小草，卻不知道它可以侵佔整個生態系統。

因為白茅草傳播速度很快，僅僅在阿拉巴馬州進行教育和宣傳讓人們知道怎麼根除白茅草是遠遠不夠的。這樣總體成本就會遠遠大於600萬美金。他指著窗外的一塊農田說：「或許在這塊農田裡也存在著白茅草，但你根本不可能一次完全清除他們，在幾個月以後，必須在來到這個地方重新噴洒除草劑。」

好吧，在我們這裡這麼美的古典文化意象，成了你們美國的公害。你們美國才是公害呢。當然，白茅草，對於種地的人來說，真是災難。一部和白茅草鬥爭的歷史，同樣也貫穿了中國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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