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為什麼寶玉偏偏只愛你?
1
「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憑著怎麼不好,萬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錯處。便有一二分錯處,你倒是或教導我,戒我下次,或罵我兩句,打我兩下,我都不灰心。誰知你總不理我,叫我摸不著頭腦,少魂失魄,不知怎樣才好。就便死了,也是個冤死鬼,任憑高僧高道懺悔也不能超生,還得你申明了緣故,我才得托生呢!」寶玉亦步亦趨地跟了林黛玉好長一段路,才終於得到了一個為自己申訴的機會。
他寧肯她同他哭鬧拌嘴,甚至罵他打他都無所謂,最怕的,竟是不理他。這種卑微的求和,恐怕只有戀人之間才會有——不是深愛,不發此語。
可黛玉偏偏最愛同他慪氣。這一對痴情的兒女,忽而砸玉絞荷包地惱了,忽而又「黃鷹抓了鷂子的腳」地好了,不明就裡的局外人,怎麼能明白這其中坑坑窪窪的的曲折心事?賈母為此都氣哭了,說這兩個孩子怎麼這麼不省心,就不能好好相處嗎?老人家真是多慮了:沒有足夠的親厚做底子,他們敢這麼隔三岔五地折騰嗎?
有次吵到最後,兩個人一不留神都露了真心,一個說:我為的是我的心。另一個說:我為的也是我的心。難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
原來,他們拌嘴,拌的不是嘴,是心;他們鬧彆扭,鬧的不是彆扭,是感情。
有意思的是,每次鬧完彆扭,十有八九都是寶玉俯就賠不是,「打疊起千百樣的軟語溫言來勸慰」,「好妹妹」要叫上幾萬聲。饒是這樣,林黛玉還不一定依呢,讓人都有些看不過眼了。
大觀園裡的同齡少女中,黛玉不是最美,不是最溫柔,也不是最會來事。最瘦弱,最愛生氣使小性子,也最清高孤傲,目下無塵。
生性也散漫。因為晚上失眠的緣故,她早上常常要睡到日上三桿。閨中女子多作女紅,她倒好,一年功夫才做一個香袋,後來和寶玉一生氣還給絞了。襲人曾在背後酸溜溜地說她的壞話:老太太怕她勞碌著了,大夫說要靜養,誰還敢煩她幹活啊?今年半年了,還沒見人家拿過針線呢!
成天弱不禁風地咳呀咳,鳳姐皺眉說她像盞紙糊的美人燈,風吹吹就壞了,只能小心翼翼地保養著。弱到才吃了一點子螃蟹,就「覺得心口微微的疼」,「須得熱熱的喝口燒酒」才行。當史湘雲大雪天里冒著青煙烤鹿肉大快朵頤時,她只有站一旁干看的份兒,因為她體弱,吃了不消化。老人們都說「能吃是福」,能吃才能保證營養充足體能充沛,才有享受人生的資本。林黛玉缺的恰恰就是這份「福」。
不錯,她是有一些過人的才華,可她周圍的人也都不差啊,寶釵、湘雲、妙玉,岫煙個個都身手不凡。聯詩大會上,她第一個先搶不過湘雲。詩作文章向來是見仁見智,她那些別緻的思路立義,一向公道的李紈有時候也不太喜歡,嫌發聲過悲,她自己也承認「傷於纖巧」。上元節省親詩會,她的應景詩作就沒入了主考官元春的眼,人家獨獨對寶釵青眼有加。
青春的大觀園裡亂花漸欲迷人眼,更何況還有一個如牡丹般艷冠群芳的薛寶釵,「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為人大度圓融,家底頗豐,又有金玉之說在前。給寶玉選妻,當然是寶釵的條件更優越。可恨寶玉,卻心無旁騖目不斜視,獨獨只愛這個各色的林黛玉。
要不人家怎麼說愛情沒道理可講呢?太理性的,多是為著婚姻,而不是為心。
2
然而,在紅學界卻有一些很「權威」的聲音說:寶玉真正愛的並不是林黛玉,甚而乾脆指名道姓地說,寶玉的最愛其實是史湘雲。再說,對所有的女孩子都很體貼,何以見得最愛的一定就是林黛玉?
說難聽點,他照顧女孩就像鳥會飛、魚會游、母雞會下蛋一樣,都是從娘胎裡帶來的天性使然。
湘雲睡覺晾了胳膊,他會心疼得掖好被角;
晴雯往門上貼字手凍僵了,他忙伸出手來幫著捂熱;
金釧給太太捶腿實在困得不行了,他會送上香雪潤津丹;
平兒挨了鳳姐的打,他又是替鳳姐道歉又是送溫暖;
即便八竿子打不著的尤氏二姐妹面前,來了生人他也要擋在前面護著-----的確,他似乎對誰都好,不止是對林黛玉。
可是,把這些好統統加起來,都抵不上對林黛玉的十分之一好。對其她人的好,是出於娘胎裡帶來的憐香惜玉的本能,順風順路順水人情;而對黛玉的好,則是全心全意的付出。
這種付出細緻、綿密,到了忘我的地步,滲透到了點點滴滴、絲絲縷縷當中。從她的衣食住行,到她的喜怒哀樂,他都體貼入微、感同身受。
他永遠把她放到心尖尖上,總是別人沒想到的,他都替她想到了。比方說:怕她冷。怡紅院夜宴群芳時,他說:林妹妹怕冷。獨獨把她拉到靠板壁處坐著,又恐硌著,專門拿了個靠背給墊著。
怕她累。連她臉上搽的胭脂膏子他都要操心,上私塾前特意跑來囑咐,一定要等他放學回來調製。
怕她病。這邊剛吃完午飯,那邊就絞盡腦汁地編出個小耗子的故事逗她笑,只是為了防她貪睡積了食,或者晚上走了困。對她平日里吃的葯,他更是十分用心,還撒嬌耍賴地要母親給他三百六十兩銀子的天價,給她配一副古怪離奇的靈藥,其中有一味竟然是死人頭上戴過的珍珠。
怕她傷心。知道她幼失雙親心內孤苦,總是變著法兒地哄她開心。寶釵給黛玉帶了點南方特產,黛玉觸物傷情,寶玉便千方百計轉移她的注意力,挨著她坐下哄她開心,「一味地將些沒要緊的話來廝混。」完了又強拉她出去散心。
人前護著她也就罷了,人後他也絕不允許任何人說她的不是,當襲人借仕途經濟之語褒釵抑黛時,他第一個跳出來替她辯解:林妹妹從不說這樣的混賬話,若說這話,我早和他生分了。
事無巨細地記掛著她。入住大觀園時,黛玉想住瀟湘館,寶玉就一定要住在怡紅院,因為怡紅院離瀟湘館最近。
宮裡端午節賞賜東西,寶釵和寶玉的一樣多,這是元春的意思。寶玉一看自己的賞賜比林黛玉多,馬上就叫把多出來的東西送了過去。
被父親痛打後養傷時,邢夫人派人給寶玉送了兩樣果子,他第一件事也是叫秋紋把這些東西分一半,送給黛玉。
自己都起不來床了,心裡卻還惦念著她,捨不得她為他擔心。派晴雯去看看林姑娘在幹嘛呢?「---她要問我,只說我好了。」晴雯說總不能「白眉赤眼」地去吧,給個理由先,他說就送幾塊舊帕子吧。晴雯不解,他對懵懂的晴雯胸有成竹地笑: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黛玉果然心有靈犀,一句話沒多問就收下了,過後又暗暗驚心。在古時,送帕子有示愛之意,取自古詩「橫也思來豎也思」,還另有深意:「我現在卧病在床不能過去陪你,贈你我貼身帶過用過的舊帕子,沾染了我的氣味與體溫,如同我在你身邊一樣。」東方式的含蓄,卻有壓抑不住的熱烈,才令黛玉神魂馳盪。
在第三十回,和黛玉鬧彆扭沒過三天,就屁顛屁顛找上門來了,還賤兮兮地說:「我就是死了,我的魂也要一日來一百遭。」熱烈程度不亞於星爺新電影《西遊降魔記》里,文章和舒淇死別時的表白:「我沒有一天不想你。」
不知不覺間,黛玉已經成為了寶玉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不能想像沒有她的日子。所以,當紫鵑試探他說:黛玉不用三兩年,就要回蘇州老家去了時,他才如被焦雷劈了一樣,發了瘋病,「眼也直了,手腳也冷了,話也不說了,掐著也不疼了,死了大半個了」,大半天才「噯呀」一聲哭出來,拉著紫鵑說要走連他也帶著走;聽到有姓林的來就以為是來接林妹妹的,混鬧著「除了林妹妹,都不許姓林的!」;指著柜子上的船模子硬說那是蘇州來的船,還十分雷人地把船捂到了被子里,傻笑著說:這下就走不成了。------
看到這裡,有哪個紅學家還敢指鹿為馬地說:寶玉真愛的不是黛玉,而是另有其人?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寶玉對黛玉的這些感情,早有徵兆。
還是在那一年林如海病危時,賈璉護送黛玉回了揚州。寶玉便孤單恓惶起來,和誰也不玩,到了晚上索然而睡。即使短暫的分離,也會讓他的生活缺掉一個角。
當他們處理完林如海的後事,一干人馬晝夜兼程往回趕時,寶玉「只問得黛玉『平安』二字,余者也就不在意了。」
待到黛玉回來,他又興沖沖地把北靜王送的鶺鴒香串取出,珍重交給黛玉。因為這香串是御賜的,十分珍貴。沒想到黛玉還不領情,嫌是臭男人拿過的,擲而不取。他也不惱,沒趣地乖乖收了起來。
他身上佩戴的那些飾件,荷包扇套子之類的,因為是花了大功夫做的,異常精巧,常被小廝搶去,他從不在意。當黛玉誤以為她做的荷包也讓人搶去而生氣時,他才從貼身的內衣里把那個荷包解下來,委屈地說:「我那一回把你的東西給人了?」這種用心,除了在黛玉這裡,在別人處再遍尋不著。
他的確是在全心地愛著她,不用再懷疑。這是寶玉最迷人之處。
一個人夠不夠愛你,肯不肯像寶玉這樣的全情投入、全心付出,才是一個最嚴格的考驗。別的,都是浮雲。
3
無獨有偶,這樣的的愛情模式,還出現在另一本西方名著《小王子》中。
唯一不同的是,大觀園的寶玉愛的是自家的表妹,B612小行星的小王子,愛的則是他養的一株玫瑰,但他們的心路歷程卻驚人的相似。
寶黛初見,黛玉「嫻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的嬌弱氣質,讓習慣了被人照顧的寶玉平白生出了保護欲和憐惜心。自此與黛玉「同行同坐,同息同止」,「言和意順,略無參商」。
連寶玉自己都說:「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著頑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乾乾淨淨收著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飯,一床上睡覺。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我替丫頭們想到了。------」
在小王子遇見玫瑰前,也從來沒見過復瓣的花兒。當看到玫瑰初綻,也頗有寶玉「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的驚艷。他視她為這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花,用心地照管它,給它澆水,除蟲,怕風吹了它,還特意給它做了屏風和玻璃罩子,每天高度關注,小心翼翼地無以復加。
當他後來離開,不管走到哪裡,他心裡都再也放不下那朵有些做作的玫瑰。怕他不在的日子,玫瑰被風吹,被蟲咬,甚至被想像中的綿羊啃食。哪怕有一天,他遇見了一整座的玫瑰園,裡面有成千上萬朵的玫瑰,明明每一朵都可以與他的那朵媲美,可他還是覺得:它最珍貴。
他說不出這是為什麼。
一隻睿智的狐狸給出了答案:是你為她所花費的時間,才使她變得如此珍貴。
是你為她所花費的時間,才使她變得如此珍貴。
用這句話來解讀寶玉為何如此深愛黛玉,也一語中的。
如果一定要問:寶釵跟林黛玉相比少什麼?她少的,恐怕除了和寶玉的性情相投之外,最關鍵的,是一段與之共同成長的歲月。在那段歲月中,寶玉對黛玉,如同悉心照料一朵稀世玫瑰。正因了這些經年累月的積澱,傾注了太多的心血,在寶玉眼裡,滿目妙齡少女,才「皆未有稍及黛玉者。」
我們愛到最後,常常搞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愛著那個人,還是愛著自己的愛;分手時,我們是捨不得那個人,還是如同寶玉滴淚所言的那樣:「誰知白操了那些心,弄得有冤無處訴!」,不甘心自己的付出就這樣付之東流。
這是一個生生不息的循環:綿綿不絕地付出,終會有一天,由量變到質變,催生出愛;當習慣變成停不了的愛,便會益發無怨無悔地付出。那些失戀時痛不欲生的人,往往都曾愛得奮不顧身。
王蒙曾經在一次講座中說:如果能和林黛玉這樣的女子談一場戀愛,死了都值。這誇張的話引來哄堂大笑。要知道,真心地給,從來不累。當愛著時,付出就是一種幸福,如果克制付出,就是在剋制愛。
在《小王子》中,狐狸希望小王子馴化他,並解釋說:馴化就是「建立聯繫」。「如果你馴化了我,我們將互相需要,你在我眼裡將是這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我也將是你的唯一。」
小王子很有悟性,他說:「我開始明白了,有一朵花兒-----我想它一定是馴化了我。」
黛玉和寶玉之間,也存在這樣一種相互「馴化」的關係:彼此已經是對方的唯一,別人再插不進去。即使看到寶釵雪白的手臂,寶玉起了想要摸一摸的衝動,但是很快就自覺約束了:如果它長到林妹妹身上才可以。
狐狸還說:對於被你馴化了的,你將永遠負有責任。你要對你的玫瑰負責。
用這個定律用來解釋寶玉何以對黛玉如此用心,也同樣說得通:他把對她好,已經視作了自己的責任。
史湘雲曾氣哼哼地對寶玉說:「把那些沒要緊的惡誓、散話、歪話,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人、會轄治你的人聽去!」這是明明白白在影射黛玉,對黛玉平日的那些做派,她早已十分看不慣。
可是,無論黛玉怎麼「作」,她都是寶玉心上唯一的那朵玫瑰。他對她的一切缺點,都能甜蜜安然地擔待, 「從不把兒女私情略縈心上」的史大妹子,她怎麼會懂?這原本就是人家兩個人的事情。
安托萬安排筆下的小王子,在做了一次星際旅行後,才明了了愛的真諦,最後不惜捨棄肉身,用靈魂去尋找屬於他的那朵玫瑰。這是法國人才會有的浪漫。
而曹雪芹,卻用東方人特有的細膩,安排寶玉一直守護在黛玉身邊,一飯一蔬一暖一寒,關愛呵護從不離開。這位寫情的高手,用一支伶伶瘦管,以金彩堆疊的富貴溫柔鄉做底子,愣是一筆一筆描畫出了愛的原始本相:愛是給予,愛是付出——這世界上所有的愛,本質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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