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保證你的自由，我還是不要說了

回來後，每當夜幕降臨，我就覺得，活在這個城市的，是建築群。

表叔第一次從部隊回來探親時，就悶悶不樂。之後兩年一直都忙於工作，沒法請假，兩個年都是在部隊過的。今年一直到上周，親戚才得知他近期會回來。

然而很快就從親戚們那聽說，他這次回來後就不用回去了。因為一次操作失誤，一道閘門突然打開了，他那時正好在門外，剛脫下防輻射工作服。

親戚們說，他的生命只剩一個月了。

夜幕降臨時，大家終於聚到了一起。大伯那天親自下廚，表叔那天狀態還挺好，和大家一起在桌上吃得熱呵。席間大家都對避諱的字眼閉口不提，只是說說笑笑，以往急著給他張羅對象的姑姑嬸嬸們也只是閑聊幾句。倒是表叔自己頂著半禿的腦袋主動說：「我特別開心，因為我終於不用回去了。之前活得真像個犯人！這一個月我要好好活！」親戚們連說「好好好……」

大伯家在市區，客廳通透的落地窗外是小區里林立的高樓，夕陽的餘暉把它們的影子拉得很長，直拉到了客廳的地上。表叔說話時，夕陽迸發出的最後一道光，正灑在他臉上。紅通通的臉，像一杯烈酒，又像一輪烈日。遠處商場街道上霓虹在餘暉消失的瞬間閃爍成一片，有那麼一會兒功夫，我以為表叔是根本沒事的。

去了趟衛生間，出來時看見表叔一個人站在堂弟房間的陽台上看著遠方，走過去叫了下他。

「你知道嗎？」他見是我又看向遠處，對著夜幕里的高樓揚揚頭，說：「回來後，每當夜幕降臨，我就覺得，活在這個城市的，是建築群。」

生命脆弱，你我皆過客。有一天，當我們都離去，活在這個城市的，可能真的只剩下建築群。他那意思是活著的不是他自己。我明白。

沒有了烈日的臉，開始浮現著無盡的夜。我想，他是看到了未來。來自未來的話，我沒法接。

陪著表叔站了會，我挨不住他的沉默，準備走，他又開口：「這次回來我真的覺得好多了。因為不用回去了。」

「大家都很羨慕你呢。」

「被監聽，被監管……我都這樣了，走的時候竟然還勸我不要回家，有什麼好羨慕的？不過我最煩的不是這個。」

「你現在算是退了，能告訴我你到底在部隊做什麼嗎？」

「……研發武器。我們整個組的都在研發武器。」

「哇喔!太酷了吧！」雖然親戚們一直猜他在研發武器，但是親耳聽到他的肯定回答，我覺得很興奮。「沒想到你真的在部隊開發武器啊！」一想到之後去公司可有的吹了，我又問了一堆：「是什麼樣的啊？那種類型的？殺傷力大不大？」完全忘了表叔只有一個月生命了。

「雖然我也活不久了，告訴你也沒關係，但是為了保證你的自由，我還是不要說了。」表叔無奈地推了下眼鏡。

「哦……」我終於又想起來，表叔只剩一個月了。說是叔，其實也才比我大五六歲，智商卻是我的好幾倍。可能是遺傳了他外公的數學天分，表叔的物理也學得特別好，研究生時去美國留學直到博士後，回國後一直在一家屬於部隊的科研單位工作，是我們這些近親遠戚的家族驕傲。誰也沒想到，他會出事。

「我對物理那麼感興趣，是因為我想要去宇宙轉轉，沒想過要用來搞破壞。」

我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客廳的電視里一則新聞播報傳過來：

新聞

印度越境阻撓中國在朗洞地區的道路建設，導致中印對峙已經持續三個多星期，這是自1962年中印戰爭結束以來，中印最嚴重的對峙事件……

「印度怎麼了？」表叔聽到似乎很驚訝。

親戚們說過，跟表叔聊政治歷史，特別是課外的政史知識沒啥好聊的，因為他文科知識少得可憐。我就大概給他補了一下藏南的邊境往事，還有蘇聯的那些破事。

「蘇聯？」

「俄羅斯一直有資助印度你也不知道？你好意思說自己是研發武器的嗎！1964年,中蘇翻臉,蘇聯就開始大量出售武器給印度。這是每個國家都知道的。現在，俄國最好的武器可以出口給印度，但是不會出口給中國。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我看著表叔，終於說出剛才沒說出口的話：「你不是個犯人，你是個白痴！」

「我不是白痴。只是不喜歡那些打打殺殺的，也不想做那些東西出來傷害誰——」

「沒人想你傷害誰。但是每個國家的邊防都需要強大軍事，需要保護人民的武器！」我說完才想起來，他已經不會回去了。

「喲！叔侄倆在這啊……你們聊，慢慢聊……」大伯路過這間房，打了個招呼。

有幾個親戚過來一起聊了會，他們走後，又是漫長的沉默。

那天我和表叔一起離開大伯家，電梯里，我對他說：「我覺得你很偉大。你和你的同事，都很偉大。」

他看著我，半禿的腦袋不知道又在想著什麼。出電梯時，他問我：「部隊的一個記者總說我，就是烈日。她是在誇我嗎？」

「哪個ta，是男的還是女的？」

他沒回我，繼續說著：「西北的烈日下，我總覺得活在沙丘上的，是白楊樹。可是，部隊的一個記者總說我，說我就是烈日……」

沒過幾天，聽到表叔重返單位的消息。部隊那邊當然歡迎，家裡人卻難以理解。

他終於在所剩無幾的時光里拉開了自己的夜幕，他終於去做了自己的烈日，哪怕只有一個月。

PS

生命脆弱，你我皆過客。有一天，當我們都離去，活在這個城市的，可能真的只剩下建築群。然而，我們畢竟來過。

我來過，此文為證。

時不我待 筆不輟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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