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舊事：沒娘的孩子像根草

小巧和我同年出生。我們生於1970年魯北平原上黃河南岸幾十里的一個村莊。

我們剛出生的第二年春天，小巧就失去了她的娘親。

小巧的娘那年也就二十歲剛出頭，想來是一個好熱鬧的女子。

鄉村的清明節，每年扎過街的大鞦韆，鞦韆架下，是村裡最熱鬧的地方。那年正是桃紅柳綠的時節，鞦韆架旁，男女老少笑語喧嘩，有孩子拿著染成桃紅大紅的熱乎乎的熟雞蛋碰來碰去，有小伙姑娘媳婦守著鞦韆架搶鞦韆。然而對於小巧來說，災難就從鞦韆上降臨。

許多年後，我們村還有人記得，1971年的清明節那天，一個燕子一樣輕盈地盪起在高高的鞦韆架上的女人忽然失了手，像一隻折翅的鳥一樣從高處跌落在堅硬的地面上。那個女人，就是小巧的娘。

小巧的娘從鞦韆上摔下來，病在床上幾個月沒見好，撒手去了。從此，襁褓中的小巧就成了沒娘的孩子。沒了娘的孩子誰看著都可憐，小巧在外工作的姑姑就把她要了去，當做自己的女兒養。村裡人都說，小巧這孩子有福了。

長大一點，偶爾跟著姑姑會回到村子裡來看望奶奶和爹的小巧，穿著舉止言行就和村裡孩子大不一樣，常見她拿著錢去小賣部里買糖果，後面跟著幾個本村的小孩子，她總是大方地分給他們吃。小巧很讓村裡人羨慕，大家都說小巧這輩子真是因禍得福了，就因為沒了娘，才跟了姑姑轉了城市戶口，長大後在城裡當工人吃國家飯，不會再回到村裡種地了。

沒想到，小巧到了十六、七歲的時候，又被姑姑送了回來。隱隱約約聽別人傳說，小巧不好好上學，在城裡早早交了男朋友，而且和一些不良少年混在一起，姑姑管不了她，就送回來讓她父親管教，也藉此斷絕了和那些人的來往。

小巧的父親這時已經再婚，後娘帶著一兒一女嫁過來的。小巧回來後，不願跟著去地里幹活，就在村裡四處遊盪。湊在一起乘涼的年輕人只要看見小巧走過來就說，小巧，跳個舞給我們看吧。小巧就穿著拖鞋扭著屁股，踢踢蹋蹋地跳起了舞。大家問你城裡的對象還有來往嗎，她就跟人家說起她在城裡和男朋友對她多好多好。可是，自從小巧回到村裡，從來沒見有人來看過她。麥收的時候，小巧的爹和後娘在麥場里忙，小巧坐在樹蔭下不動，爹說，小巧，回家做飯去吧，天黑了別忘把小雞逮進籠里。小巧說，我做飯行，不管捉小雞，讓我捉小雞就不管做飯。後娘的臉色就有些不大好看，摔笆子摔掃帚的。家裡突然來了個這麼大的姑娘，地里家裡的活懶得伸手，還要挑吃挑穿的。背著小巧，後娘沒少和巧爹吵。

做飯就不捉小雞，捉小雞就不做飯，小巧的這句話在村裡流傳了很久，在小巧死去很多年後，還會當作笑話被人們提起。農村不比城裡人分工明確，幹什麼活的就專幹什麼活，只要是自己家裡的活，什麼髒的累的也得干。小巧也許是不懂，也許，就是真的不想干吧。城裡長大的她，變得嬌氣了。小巧的父親終日鎖著愁眉，親的後的三個孩子，家裡地里干不完的農活，村裡和小巧同樣大的女孩子都有人提親了，小巧在城裡的對象卻沒影了，在農村找婆家，也沒人敢上門提親，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半精不傻的，天天和後娘的兩個孩子在一起打打鬧鬧，也真夠人煩心。

那年夏天的一個中午，我和父親在縣城裡的街上賣西瓜，遇見本村的幾個人在街上逛。看到我們說，小巧喝了農藥，被他們送到醫院洗胃，卻沒救過來，就死了。心裡當時怔了一下，前一天還見到的一個人，第二天就沒了，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那樣真切地體會生與死的界限。她是厭棄了這個塵世，自願放棄了生命。

死後的小巧被家裡人找了門陰親下葬了，男的是一個比巧早了兩年喝農藥死的老光棍。

至今忘不了小巧下葬時親人們的哭聲。哭得最響的三個人，一個是小巧的姑媽，一個是小巧的奶奶，一個是小巧的後娘。嚎啕的哭聲在黃昏的村莊里傳出去很遠，讓人聽著心驚，十八歲的小巧，就這樣去了。姑媽的懊悔，奶奶的心疼，後娘的委屈，她一概聽不到了。沒有人知道是什麼原因，讓平常看起來沒心沒肺的小巧不再留戀這個世界了。

那一年，巧十八歲，我也是。

十八歲的女孩子，能有多少承受苦難和挫折的勇氣呢？十八歲偷偷哭泣的那些夜晚，我常常會想起小巧，甚至有些羨慕。小巧的世界一片安靜，再也沒有煩惱了，那是用一瓶農藥換來的。農藥瓶在眼前晃動著誘惑，卻只是不敢，不敢去想身後親人悲慟的哭聲。

就這麼迷迷糊精地過了許多年，我的女兒也快十七八歲了。她不用下地幹活，不用做飯，不用捉小雞，不愁吃穿，卻仍然覺得不滿足，動不動嫌衣服不新潮，手機不高檔，生活沒意思。

每逢悲絕失望中，會想起和我同年出生的小巧，覺得比起她，多經了這些磨折，這些歡喜，也有了不少的收穫，想來，還是活著的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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