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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姥姥進賈府》中的四個「笑」字

《劉姥姥進賈府》中的四個「笑」字

孫紹振

許多讀者甚至專家,不能真正讀懂《紅樓夢》的藝術,原因很多,其中最主要的是,只看其寫了什麼以,而忽略了,它沒有寫什麼。顯赫賈府,光是府第就佔了一條街,按西方小說套路(不管是左拉,還是巴爾扎克)少不得要對其建築進行上千字靜態的細節描寫,但是《紅樓夢》不然,它所遵循的是中國史家記言和記事的傳統,筆墨全在動作和對話上,除了特別重要的人物(如賈寶玉、王熙鳳)出場用賦體外,很少靜態的形容和鋪排。但是,賈府的豪華和顯赫又是書寫的中心。劉姥姥初進賈府,曹雪芹採取了反覆以人物行為和對話的辦法,從心理效果上展開。

通過對話和行為,表現的主要不是建築、陳設,而是人物心理上的新異感。這有點像俄國形式主義者所說的「陌生化」(остранение)。但是,俄國形式主義所說的陌生化,只是字詞的陌生化,而不是情感的陌生化。日爾蒙斯基說:「詩的材料不是形象,不是激情,而是詞。」[1]「雅可布森說得更堅決:「詩歌性表現在哪裡呢?表現在詞使人感覺到詞,而不是所指之對象的表示者,或者情緒的發作。」[2]相當多數的評論家盲目地把陌生化引用到中國文學的解讀上來,殊不知《紅樓夢》是漢語的藝術,和俄語那種複雜的名詞性分陰陽,數分單復,格分六級不同,恰恰不是字詞的陌生化,而是感覺、知覺和情緒的陌生化,或者新異化。

在劉姥姥初進榮國府之前,第二回,冷子興就對榮國府作鳥瞰式的演說,提出了這個貴族世家男性接班人的危機,集中在賈寶玉身上,順帶提到目前女性掌門人王熙鳳,說賈璉「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後,倒上下無一人不稱頌他夫人的,璉爺倒退了一射之地。說模樣又極標緻,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這種女性勝於男性的新異、陌生之感,突出的是王熙鳳。脂硯齋甲戌本側批說:「未見其人,先已有照」 。後來林黛玉初進榮國府,又以極其謹慎的心理體驗賈府的新異感,也是將賈寶玉和王熙鳳對比著感受的,其高潮是在以賈母面前,等級的森嚴肅穆的氛圍為王熙鳳的任性張揚所打破,表現她得心應手地博取賈母的歡心。作者的匠心顯而易見,寫賈府是離不開對王熙鳳的新異感。不過冷子興的新異感是局外人的,林黛玉的新異感帶著貴族自尊和警惕。曹雪芹顯然覺得才氣還沒有用夠,讓劉姥姥進賈府,則是換一種性質不同的視角,以貧苦百姓卑微的新異感看榮國府。

這種新異感集中強烈的反差上,其基礎當然是物質豪華和貧窮,但是,榮國府的府第、排場,在劉姥姥的眼中,只有極其簡略的幾句話:「榮府大門石獅子前,只見簇簇轎馬」「幾個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人,坐在大板凳上」。這顯然是有意簡略。請注意,這裡不但沒有背景描寫,而且幾乎沒有表情衣著,面對「挺胸疊肚」旁若無人的大漢,寫劉姥姥的膽怯,只用了一個「蹭」字,外加一句非常謹慎、恭敬的話:「大爺們納福」。作者沒有寫這些大爺們的表情,只是「那些人聽了,都不瞅睬,半日方說道」。這個「半日方說」,只是敘述,四個字,其心理潛在量是很深的。不但沒有起碼的禮貌,而且是公然冷落,接著由一個好心人指不要誤人家的事了,指點劉姥姥到后街後門去找。從這裡,強調的是,賈府看門的這樣拿大,劉姥姥在心理上,並未引起特別的反感,世態炎涼,她已經見怪不怪了。

接著寫周瑞家,居然一個管家的也有僱傭了小丫頭。周瑞家的猜著幾分劉姥姥來意,相當熱情,這並不完全是為了幫忙劉姥姥,而是為了顯露自己在賈府的「體面」。所有這一切可以說都是襯筆、蓄勢,脂硯齋甲戌本評曰:「此回借劉嫗,卻是寫阿鳳正傳,並非泛文。」侯門深似海不在府第,而在禮數、人情的曲折、複雜。光是見一下王熙鳳,就有許多陌生的規矩和講究。由此,帶出了周瑞家的一番對王熙鳳的評論「少說些有一萬個心眼子。再要賭口齒,十個會說話的男人也說他不過。」日常事務全靠她「周旋迎待」。

「周旋迎待」,是關鍵,下面的一切,可以說全是王熙鳳的「周旋迎待」。筆法集中在劉姥姥和王熙鳳的對話,給劉姥姥新異的心理感受上。

先是進入房間一陣香氣弄得身子如在雲端里一般。滿屋中之物都耀眼爭光的,頭懸目眩。劉姥姥「惟點頭咂嘴念佛而已」。心理效果很簡潔,並無繁複的細節,只簡略寫劉姥姥驚異到說不出人間的話來。見了平兒滿身綢緞,穿金戴銀,錯以為是鳳姐,發現不過是有體面的丫頭而已。接著劉姥姥對自鳴鐘響起來「唬的一展眼」還沒有來得及驚異,才讓小丫頭緊張地通告,鳳姐要出場了。正是「擺飯」的時候,又讓劉姥姥在外面等候一會兒紛紜,一會兒鴉雀無聲的排場過後,才讓她見到了王熙鳳。

除了情節的必要,《紅樓夢》是不寫人物的穿戴的,這一次只略帶幾筆:「那鳳姐兒家常帶著秋板貂鼠昭君套,圍著攢珠勒子,穿著桃紅撒花襖,石青刻絲灰鼠披風,大紅洋縐銀鼠皮裙,粉光脂艷。」全文的精彩都在鳳姐的動作和對話。只見她

端端正正坐在那裡,手內拿著小銅火箸兒撥手爐內的灰。平兒站在炕沿邊,捧著小小的一個填漆茶盤,盤內一個小蓋鍾。鳳姐也不接茶,也不抬頭,只管撥手爐內的灰,慢慢的問道:「怎麼還不請進來?」一面說,一面抬身要茶時,只見周瑞家的已帶了兩個人在地下站著呢。這才忙欲起身;猶未起身時,滿面春風的問好,又嗔著周瑞家的怎麼不早說。

全是敘述,好似輕描淡寫,但是,完全是中國史傳文學的史家筆法,不取心理描寫,只以外部可感的動作和對話暗示。第一,平兒的給她捧著茶,她不接茶,說明根本沒在意,注意力全在手爐上。「也不抬頭」,這四個字,用意太深了。口頭上「怎麼還······」,似乎是專心等待客人良久,連頭都沒有抬起來,完全是心不在焉。問為什麼不請客人進來,好像等待得有些著急的樣子,但是,行動上的「不抬頭」,問話又是「慢慢的」,說明根本是漫不經心。待「抬身要茶時」,才發現周瑞家的已經進來了。這說明,在她心目中,等人的心情還不如接茶。接著曹雪芹的史家筆法繼續發揮:「這才忙欲起身;猶未起身時,滿面春風的問好,又嗔著周瑞家的怎麼不早說。」一方面是「滿面春風」,熱情之至,但是,「忙欲起身」,卻又「猶未起身」,活脫脫的裝模作樣,卻怪周瑞家的沒有及時通告。

這就是周瑞家的所說的「周旋迎待」,完全是敘述性的動作和對話的功力,曹雪芹先表現鳳姐的「口齒」,會說話:

鳳姐兒笑道:「親戚們不大走動,都疏遠了。知道的呢,說你們棄厭我們,不肯常來;不知道的那起小人,還只當我們眼裡沒人似的。」

對於一個疏遠的窮親戚的來意,鳳姐早已心知肚明,輕易打發就是,精彩就在裝模作樣地把甜蜜的假話說得比真話還動情的樣子。但是光是言不由衷的甜言蜜語,就不是「鳳辣子」了。鳳姐的「辣」,就是在甜言蜜語中也要流露出來。明明長期疏遠,是地位不相當,人家高攀不上,鳳姐卻說人家「棄厭」。這是倒打一耙,但是,隱含著期盼之意。甜中最辣的是,帶出一個沒來由的「小人」來,好像擔心被人家誤解,可又不指名地罵「小人」。鳳姐這些話完全是虛假的,在現場也是多餘的,但是,鳳姐還是要講。難怪脂硯齋甲戌側批說:「阿鳳真真可畏可惡」。鳳姐語言有一種與甜蜜中的刻薄的確叫人有點可怕。這就暴露出她內心有一種本能:即使做好事,說好話,給人以親切感的同時,也要流露一點厲害,給人一點傷害,享受其中的快感是她的本能。

這就應了前面周瑞家的所說:「少說些有一萬個心眼子。再要賭口齒,十個會說話的男人也說他不過。」

鳳姐這樣「會說話」,老於世故的劉姥姥那裡是她的對手,只好老老實實說自己「家道艱難」,窮,怕被府上「管家爺們」瞧不起,不敢來。

鳳姐兒笑道:「這話沒的叫人噁心。不過借賴著祖父虛名,作了窮官兒,誰家有什麼,不過是箇舊日的空架子。俗語說,『朝廷還有三門子窮親戚』呢,何況你我。」

曹雪芹先讓鳳姐顯而易見虛假地自謙:「賴著祖父虛名,作了窮官兒」,「空架子」而已。如果僅僅如此,不過是一般的哭窮。對於一般人來說,這可能就算是「會說話」了,但是,鳳姐的「會說話」卻有特點:就是自謙,也帶著辣味:「這話沒的叫人噁心」,這對一個弱者、老者是沒來由的惡語。難得的是,曹雪芹還讓鳳姐笑著說出來(「鳳姐笑道」)這個「笑字」,內涵太豐富了。表面上是笑臉相迎,平心靜氣,家常談笑,實質上卻是笑著罵人家「噁心」。怪不得第六十五回興兒說她「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

兜圈子兜夠了,終於輪到多多少少也是老於世故的劉姥姥說明來意了,曹雪芹難得直接心理描寫:這裡只用了兩個字:「忍恥」――硬著頭皮說實話了:

「今日我帶了你侄兒來,也不為別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裡,連吃的都沒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沒個派頭兒,只得帶了你侄兒奔了你老來。」······鳳姐早已明白了,聽他不會說話,因笑止道:「不必說了,我知道了。」

這裡的關鍵是劉姥姥說出(「連吃的都沒有」)求助的來意,是老老實實的。可鳳姐覺得她「不會說話」。王熙鳳覺得自己「會說話」,那就是不能實話實說,要把假話說得真切,好話中帶點難聽。這一點,事後周瑞家的給點明了 : 「我的娘啊!你見了他怎麼倒不會說了?開口就是『你侄兒』。我說句不怕你惱的話,便是親侄兒,也要說和軟些。蓉大爺才是他的正經侄兒呢,他怎麼又跑出這麼一個侄兒來了?」雖然是疏遠的關係,畢竟也是侄兒輩份,但是,不能說「你侄兒」,這稱謂太親近。本來,在劉姥姥是抬高鳳姐的輩份,可在王熙鳳聽來,這窮人套近乎套得離譜了。「會說話」的王熙鳳感到說奉承話變成得罪人,水平太低。鳳姐不讓她說下去了「因笑止道」,曹雪芹用了第二個「笑」字,透露出王熙鳳的寬容,其實是出於口齒/口才方面的優越感。

王熙鳳已經從周瑞家的那時知道了婆婆的意思:「今兒既來了瞧瞧我們,是他的好意思,也不可簡慢了他。」有什麼要求,任她「裁度」,也就是適當應付、打發一下,但是,話一到王熙鳳嘴裡,就有一番「周旋迎待」的藝術,虛情假意就變得柔情蜜意:

鳳姐笑道:「且請坐下,聽我告訴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論親戚之間,原該不等上門來就該有照應才是。但如今家內雜事太煩,太太漸漸上了年紀,一時想不到也是有的。況是我近來接著管些事,都不知道這些親戚們。二則外頭看著雖是烈烈轟轟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艱難去處。」

王熙鳳的話雖然簡短,但可分五個層次:一是檢討自己,本該主動關心,不該弄得人家上門求告;二是自己的婆婆一時顧不上主動照顧;三是,自己近來管事,情況不了解。這完全是臨時編出來的謊言,但是,居然說得頭頭是道,條理分明;四是哭窮,「大有大的艱難去處。」讓劉姥姥不要指望太高。以上是序言。第五才正經:

今兒你既老遠的來了,又是頭一次見我張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兒太太給我的丫頭們做衣裳的二十兩銀子,我還沒動呢,你若不嫌少,就暫且先拿了去罷。

錢是要給的,但卻是從給丫頭們做衣裳的銀子里挪用的。甜蜜的謊言含意很深,首先是為了劉姥姥,自己不惜挪用,其次,這樣的挪用的機遇,不可能再有,把劉姥姥今後任何奢望都斷絕了,再次,不嫌少就暫且拿去,意思是她本來應該給更多的,如今你不能指望更多。但是曹雪芹又用了第三個「笑」字(「鳳姐笑道」),這個「笑」和剛才的笑(聽他不會說話,因笑止道)的口才優越感有所不同,有讓劉姥姥滿足到無以復加的意味。這一下果真讓劉姥姥感動得把掏心窩子的話都說了出來。一來,是二十兩銀子,在那時可不是小數目。後來劉姥姥在大觀園參加賈母的宴會上,一個鴿子蛋掉在地上,劉姥姥想去揀,立馬就被丫環拿走處理掉了。劉姥姥說,一個鴿子蛋,一兩銀子,一個菜二十幾個,就是二十幾兩,夠庄稼人過一年的了。這裡曹雪芹讓劉姥姥喜出望外,變得更「不會說話」了,居然不說這太多了,不好意思,太感謝了,而是這樣說:

「噯,我也是知道艱難的。但俗語說的:『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憑他怎樣,你老拔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粗呢!」周瑞家的見他說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鳳姐看見,笑而不睬。

劉姥姥太興奮了用兩個俗語,意在奉承賈府的富貴,可在王熙鳳,則是很不得體,好像這一點錢,不算什麼似的,連周瑞家的,都覺得「粗鄙」,但是,曹雪芹在這裡,讓王熙鳳「笑而不睬」,並不計較。這是第四個「笑」字了,並不顯得重複。為什麼呢?人打發了,鄉下人歡喜得過了頭,不會說話,把本該感恩的話,說成區區小意思。水平這麼低,王熙鳳一笑,說明她感到了自己應付裕如的優越。

曹雪芹一連用了四個「笑」字,一點形容都沒有,但是,每一個「笑」字的內涵都不一樣,這是中國傳統史家筆法的精粹。如果讓一個歐美現實主義或者浪漫主義作家來寫,至少也得在四個「笑」前面加上各不相同的形容詞和動作。受到歐美文學影響的新文學作品,很少有脫出這樣的窠臼的。上世紀五十年代美國海明威提出「電報文體」,「冰山風格」,避免用形容詞,盡量用動詞和名詞,因為是美國人的,就引起了一些自作聰明的作家、評論家眾口一詞地稱道,但是,難得有幾個人知道,這對曹雪芹來說,這一點在中國從春秋左傳以來的史家筆法中,不過是小兒科而已。

[1]日爾蒙斯基:《詩學的任務》,《俄國形式主義文論選》,方珊等譯,1989年版,第83頁。

[2]參見《英美文藝學方法論》下卷,文化藝術出版社,1987年版,第530-53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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