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是個真正的教育家

寫出這個題目之後，我自己都感到挺可笑的。因為我爺年幼時候只是讀了11天學，就被爺爺奶奶強迫攆回了家，還非得讓他躲在家裡，不讓當時村子的師爺「五大牙」發現了，再領會學堂去。後來「五大牙」先生曾經多次上門拜訪爺爺奶奶，說你們家這個學生，我免費教了。可以放人了吧？但爺爺奶奶當時正盼著「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理想日子，雖然共產黨已經在全國上下「翻天覆地」了，爺爺奶奶老兩口卻還是沒有看清形勢，終於讓爺耽誤了「學業」，從此，正如爺自己說的，他成了一輩子的「睜眼瞎」！爺爺奶奶呢，在1949年之前，經過省吃儉用，終於置下了40畝地外加一頭大黃牛！卻很快就被迫入社了。黃粱一場，既白忙活了、還耽誤了爺的學業，這就是爺爺奶奶一輩子的最大成就了！

但這並不能影響爺是個真正的教育家！

我上學之後，大約是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吧，有次在故鄉那個破爛的學校門口，我親耳聽到了爺對「教育」的宏論！他當時剛從生產隊收工回來，鋤頭還擱在肩上，卻跟幾個社員一起談論著孩子們的學習來。正好是在我的一個堂哥老師走出校門的時候，爺並不避諱地說，其實吧，當個好老師，首先應該看好孩子了……

這話現在看起來是非常有哲理的，也已經是被所謂的廣大教育工作者認可了的。但當時我的那個堂哥老師就覺得臉色非常沒有面子，覺得他已經是老師了，怎麼成了個「看孩子」的了？於是，很快就先找爺理論，讓爺跟他換換工作。爺只上過11天學，是當不了老師的，怎麼換？而且這個事情也不是他們兩個說換就可以換的吧？但爺迫於自己沒有文化的「軟肋」，首先就輸了一城。後來這個堂哥就在學校里「擠兌」我了，很快，在一次把我用力推到一個餵豬用的石頭槽子上，攔腰橫在那裡起不來之後，我終於要選擇輟學了。這個時候，爺「非凡」的教育家水平，就真的體現了出來！

爺給我講了他年輕時候在東北大海林幹活的時候，因為雙肩一樣可以抗抬圓木，並且幹活不惜力氣，當時的領導就非常喜歡他，就想讓他當會計。但爺沒有文化，怎麼當會計？於是只好繼續干這些出體力的粗活。爺還深有感觸地對我說，本事學到手裡了，不用無所謂，但一旦需要你本事的時候，你不會就不行的。為此，爺還總結出「文武雙全」這樣的「名詞」。說你看咱村的鹿洪春，人家幹活是個好把式、當會計也不在話下。我就不行了，只有出體力幹活的命！而且幹了活，人家給記上多少工分，我自己也是不知道的……

爺就這麼了了數語，就讓我釋然了。之後便是「忍辱負重」地回到了學校。雖然堂哥還在繼續著，但我的學習成績並沒有多少影響。至今記得，那年的一次考試，我是語文算術都考了100分的。只是後來鄧小平出山了，我沒有了去公社參加各種競賽的機會，但升學考試還是可以參加的，而且一舉考上了當時的重點班。當時的情況至今記著的，我們的考試成績是貼在了學校門口的牆上了，我的名字並沒有刪去。

讀了初中之後，我的成績嚴重下滑。爺就又找到了我的另一個堂哥鹿欽資，了解我的在校情況。鹿欽資是爺在公社管事的時候推選到縣裡師範上學的，聽說當時他的成績並不是最好的。但因為他符合關於出身和成績的兩個硬杠杠，所以爺就力排眾議，推薦他去了縣師範。就憑這點「特殊關係」，欽資堂哥是怎麼跟爺說的，我不得而知了。但爺後來跟我的談話，就讓我忽然感覺到了自己是在「浪費青春」！記得爺跟我說，人啊，20沒長大、30就覺得老了。學習這個事情，只是年輕時候才有的，等你老了，有家有口的了，是沒法再上學了。所以，現在還在學校里，為什麼不好好學習？還說你欽資哥跟我說了，你是整天玩的，沒有好好學習。還說，欽資哥跟我說了，只要你好好學習，成績再上去是沒有問題的！

後來去縣城上高中了，爺已經掩飾不了內心的高興。在我們那個小村子，雖然出過著名的易經學者鹿嘉賓，鹿梓還教出了清朝的大學士劉墉，但一下子考出了四個學生去縣城上學，恐怕還是第一次！

在縣城上學的日子裡，爺也偶爾去看過我。但總是放下幾把韭菜等就匆匆離開了，總是什麼話都不說。後來爺不知道通過什麼途徑，知道我在一中上學的艱辛，特別是當時的班主任老師對我誤解挺深，爺就擔心起來了，生怕因為這些事情會影響到我的學習。記著有次回到家裡，爺就跟我講了他年輕時候在東北大海林的工作經歷，說有次他負責林場的財務保衛工作，但還剛剛到位不久，林場忽然起了大火，大家就都急急忙忙地救火去了，連會計都忘記了自己的本質工作了，扔下一大堆錢就跑了出去。財務辦公室里只剩下了負責保衛工作的爺。等大火撲滅了，會計回來之後，才一下子想起了他還有比救火更重要的工作！但一看到一直堅守崗位的爺，他就又懷疑起來，當場臉色嚇得變色了，當即喊來領導後，領導也對爺立即「看管」起來。他們最擔心的，就是爺會拿走公家的錢。但經過長時間的點鈔之後，分文未少。大家都立即釋然了，還誇獎爺是個好青年，關鍵時候沒有讓公家的錢丟了。最後還把這個事情上報給了林場主要領導，後來還要讓爺去學習開機車。但沒有文化是爺這輩子的軟肋，他總覺得自己低人家一等，所以還是沒有「放棄」抬圓木的工種，一直干到了「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辭掉難得的固定工作，離開關東，回到山東老家。爺最後還拐彎抹角地提醒我說，對待老師一定要真誠、一定要實話實說，你們當學生的，在學校里就要把自己的老師當成自己的爺娘！老師即使是動手打你了，也是為你好的。所以一定不要對老師有偏見！爺講到這裡的時候，我差點就哭出來。但我還是咽下了自己委屈的淚水，雖然我當時已經知道我的班主任因為是受人「挑唆欺騙」才「歧視」的我，但我已經明顯感覺到，他已經跟我小學時候的那個堂哥差不多了。但為了學習，特別是經過爺的這樣點撥之後，我並沒有把班主任講過的任何話都「放在心上」，而是刻苦堅持了的學業，還從內心裡把班主任老師當成了自己的「爺娘」！只是，我不知道班主任老師在課堂上繼續「歧視」我的時候，他有沒有把我也當成自己的孩子……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總結我接受基礎教育的那些年，我爺其實是我最關鍵的老師！他老人家每每在關鍵時刻對我悉心的點撥，才真誠促成了我在學業上的不斷成長。寫到這裡的時候，爺那飽經風霜的臉龐，就會浮現在我的眼前。特別在得知我考取大學時候那個發自內心的微笑，彷彿就在剛剛。而且他老人家那個時候那句報了「一箭之仇」的話，更是讓我記到了現在：當初咱村那幫孩子，就我們家老二這幾個考上大學了，卻還差點沒有上下去學呢……

鹿欽海草於2017年4月21日星期五，于山東東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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