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答｜有哪句詩詞讓你跟小時候讀出不一樣的東西，現在才讀懂？

我想起劉禹錫的兩首詩。

首先是《烏衣巷》，一篇童稚能誦的詩。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某天聽段先生的校勘學，順帶講起《烏衣巷》，先生問「倘若讓你們來注這篇詩，或者講解它，你們會著重哪幾處？」

我當時有些懵，這種小學生篇目能講什麼？朱雀橋？烏衣巷？王謝？

答曰：都不全。講「花」字。

為什麼呢？因為這篇詩雖然好多人會背，許多注本都有過各種解釋，但似乎沒人發現在他們的解釋中，「花」字有問題。

我們知道絕句的前二句是不需要對仗的，但這個「不需要」的意思不是「不能」，而是「不必要」，也就是說可對仗可不對仗。比如「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這就是絕句對仗的形式。

倘若一個詩人選用了對仗，那麼他就會以「對仗」的形式來寫。

而《烏衣巷》的前兩句明顯是對仗的，不僅對仗，而且極度精巧，朱雀橋對烏衣巷，三字地名相對，連「朱」「烏」顏色都對上了。不過細看的話，就會發現，七字句中唯有末字沒對上。

就是「花」和「斜」。一個名詞，一個動詞（或者作副詞）。

為何如此？劉禹錫對不工整？還是兩句都入韻，就處理不妥帖了？好像都不太可能。

因為這裡的「花」字是動詞，是朱雀橋邊的野草已經生花。曾經的繁華之地，生長出野草，所謂的黍離之感——卻還不夠，這野草還要生出花來。以自然而原始的生命力，見證著歷史。

少年時，常常把「朱雀橋邊野草花」囫圇背過，就像當時寫詩急於造境的心情。等到細味到每個字的滄桑，才能體會到那種歷史感精確地命中。

第二首是《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依舊小學生篇目：

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先生說「你們中學都學過這首詩，頸聯也是名句，那麼請談談各自的理解吧。」

我當時依舊是有點懵。理解？怎麼理解？這要是中學詩詞鑒賞，大概應該回答「體現了作者積極樂觀的人生態度」云云……

毛澤東手書劉禹錫詩句

然而，須知劉禹錫寫這首詩的時候，已經離開京城二十三年了，這一年他五十四歲。他不曾想過自己能活著回去，所有的樂觀也好，積極也好，都是小概率事件。

在回京的途中，他路過揚州，遇到了白居易。很巧，白居易和劉禹錫同歲，但是白居易進士及第要晚劉禹錫八年，應屬後輩。

可這個政壇後輩要比他的仕途順利太多：永貞革新時，正是劉禹錫、柳宗元意氣風發時，而白於人於官都尚未顯達；永貞革新後，柳宗元一貶再貶，幾乎身死荒蠻，而白居易在元和之後，宦途順遂，一路做到太傅（此詩以後）。

當這樣一個劉禹錫，在酒席上寫下「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的時候，他的心情如何積極樂觀？他是滿心歡喜地回京，準備東山再起嗎？恐怕不是的，他自然保留著「前度劉郎今又來」的傲骨，卻已經消磨了所有屬於未來的可能。

當一個少年，以「樂觀」「積極」解讀這句詩的時候，視角總是定義在「千帆」，「萬木」，未來世界無限的可能；絕不會想到，在劉禹錫眼中，自己已是那「沉舟」，那「病樹」，那個在巴山楚水之間消磨了整個青年與壯年，垂垂老矣之時目送世界遠去的背影。

我們說「積極」也好，「樂觀」也好，總是可以的。然而這背後埋藏的沉痛卻很難想像。

作者知乎簡介：少司命，字季玄，九零後，汝南人。幼承庭訓，稍涉詩書。未冠習詞，師從軍持。穎廬先生門下文獻學碩士在讀。留社、承社成員。曾獲國詩大賽詞部探花，海岳杯詞部第一。作品散錄於《國詩》《詩詞界》《海岳天風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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