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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茶樹下的約定》(二)

「媽?」

天男跑上前去。只見她媽媽一邊用右手抹著眼淚,一邊用顫抖的左手撫摸著高高隆起的肚子,她身上穿著非常寬鬆而陳舊的男式襯衣,腳上趿著拖鞋,頭髮蓬亂,彷彿是剛從床上起來。她緩緩地無助地挪著步子,身後緊跟的是村裡的婦女主任,稍後是三個腋下夾著公文包的男人和一個女人,這些人一看就是鄉鎮上來的幹部。

天男從正面抱著她的媽媽,其實是抱著媽媽的肚子,她媽媽停止了腳步,哭聲加重,邊哭邊跟天男也是跟所有在場的人苦訴,「這下哪個辦辦呀?再過一個月就好生了呀!啊——」

村婦女主任上前來拉開天男,她的眼框象徵性地紅了紅,並用手去拭了拭,「好,乖乖女,讓你媽走,這是沒有辦法的呀。」

人群中,有人低下頭真的抹眼淚,有人在嘆息「都噶大的肚皮了,要去引產,苦頭真要吃煞了。」而有的卻在強顏同情下幸災樂禍著。

我看到我媽抱著弟弟小跑著跟出來,她的臉上還掛著眼淚,她騰出一隻手拉過天男,又示意我和王音過去,就這樣,我們一步三回頭地看著天男媽被押走,又一言不發地跟著我媽來到了天男家。

房間陰暗,天男爸坐在角落的竹床上垂著腦袋悶頭吸煙,一口接著一口,天男的妹妹帥男挨著他,我爸站在他旁邊勸他。天男的奶奶,這個高個子的小腳老太婆搖搖晃晃地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拍著大腿喊著冤罵著人,「真當天打雷劈啊!人命關天啊!通風報信的下作胚,要斷命十八代啊。這一幫畜生!斬頭活生,殺頭活生,要斷種末代!」

天男奶奶是傳說中的高塘村第一罵,聽說她早些年不用拐杖時和人吵架,都是拿著砧板和菜刀做道具的,邊罵邊斬,罵得蕩氣迴腸,鳥雀驚散,對方有再好的口才、再好的理,也只得退回家門忍氣吞聲,她卻還要對著人家的門罵上半天才肯偃旗息鼓。很多年輕人會說,這個老巫婆,惹不起,躲得起,並且最好躲得遠一點。所以人們給她起了一個「尊名」——老媽(罵的諧音)子,她倒是欣然接受,高興時,扯著嗓門向人傳經授道,「罵人是門技術,要有連落的詞,要有圓潤的腔,你們都不知道我是在水深火熱中煉出來的,沒有經過長期壓迫,哪來今日當家功夫。」

她說的長期壓迫,是指她六歲做童養媳之後的歲月,那時,很多女人都經歷了這樣的壓迫,我的奶奶是,王音的奶奶也是。有些人一輩子處於受壓迫中,有些人會有朝一日起來反抗,而多數人是待媳婦熬成了婆,便一個大翻身,當家作了主。天男奶奶顯然是最後一種,她家裡所有的人,包括天男爸爸、媽媽和天男姐妹在她面前都是不敢吱一聲。有一次我聽到天男媽媽跟我媽媽在訴苦,說婆婆放狠話了,若再生不出個「茶壺嘴」,要把她趕出去了。又有一次,我和天男在她家玩,我不小心把一個碗打破了,她操起她的龍頭拐杖朝我晃來,「你個小丫頭片子,沒有茶壺嘴還要噶淘氣,你娘咋個教你的,膽子有噶大,手腳有噶笨,動作有噶粗,看看你的樣子倒是噶細發……」趁她還在源源不斷地創造發明新的話、醞釀新的情緒,天男早已拉著我的手拔腿跑掉了。

這會兒,這位身重腳輕的老人老淚縱橫,現場所有前來安慰的人,陪襯著她抹淚,附和著她咒罵。幾個月來,她都是盼望著盼望著,眼看希望來臨了,卻被無情的劊子手給奪走了。對,她就是這麼罵的,「劊子手!」當然,她心疼的是天男媽肚子里的那團肉,那團很可能生了「茶壺嘴」的肉,而不是天男媽。

當大家的聲音慢慢平息下來,我媽終於擦完了最後一把涕淚,朝蹲在門角邊的我們仨走來。「走吧,你們先去吃麥果,下午還要去讀書。」我早已餓了,和王音站起來,但是天男看看奶奶看看爸爸,搖搖頭不肯起身,「我不餓,不想……」還沒說完,又抽著肩膀放聲哭了起來。作為好朋友,我知道她在哭什麼,我想她的奶奶是不知道的,她的爸爸也不知道。

還在上午課間時,我們三個猜測著各自能吃幾個麥果,我說五個,天男說四個,王音竟然說八個,末了加了一句「如果你媽沒意見的話。」這個精瘦的假小子胃口超大,儘管我想媽媽不會在這一天罵人,更不會在外人前顯小氣,但我還是為她報的驚人數目而感到了一種擔憂,我怕我媽真的會不太情願,從而不再答應有下一次。

「六個吧,很飽的,你多包一點餡就是。」我變個說法讓她少吃點。

「王音你還想吃的話,我的份里給你一個,我三個也夠了。」天男隨時都是犧牲精神。

「不不不,天男你已經夠少的了。我吃雨晴的。」

「去,我才不給你,你這頭小豬,就知道吃吃吃。」我皺起鼻子向她白了一個眼就大笑著跑了。

「你你你,你個小氣鬼——」就看王音抱著拳跺著腳在那裡發飆,這是她的招牌動作。

然而這會兒,我吃了兩個,王音吃了三個,就不想再吃了。

媽媽還是笑著給我倆掛上了香袋,是紅色的心形的,但不管是什麼顏色什麼形狀,我們都無所謂了,想著天男還在哭,我們也笑不起來,媽媽也就聽不到我們的讚美了。

媽媽再包了十個麥果,讓我們帶到天男家去給大家吃。路上,王音跟我商量,下午我們逃課吧,我們陪天男。我說好。

天男的奶奶已經罵累了躺在懶椅上睡著了,天男的爸爸仍在吸煙,目光空洞,粗黑的皮膚上筋脈突起,天男和妹妹坐在她爸爸身旁。我把香袋給天男姐妹掛上,王音把麥果放在他們面前,東張西望的帥男拿起來就猛吃,天男還是搖搖頭不想吃。

王音跺了幾下腳,急得不行,強行地拉起天男的手,往外走,我連忙跟出去。

正午的太陽有點辣,地上的泥石顯得很白,我們踩著自己的影子,來到了後山上的油茶樹林,那是我們假期的樂園,我們會約上一些同學在這裡做戲文,每一次都是輪流從家裡偷出床單,掛在兩棵油茶樹間,作為幕布。一般情況下,都是我做導演,天男扮旦角,王音扮小生。天男喜歡托著腮,心中似有無盡的哀愁,所以她演的角兒總是苦旦。此時我們坐在最大的油茶樹下,「苦旦」的眼淚流也流不幹,我和王音除了陪著哭也無事可做。沒過多久,主見最大、生性最強的王音刷地站起來。

「我有一個想法,一個很堅定的想法,希望你們倆認同。」她咬牙切齒,捏緊拳頭。

「什麼想法?」我抬頭問。

「今天我們在這棵油茶樹下約定,我們三人相依為命,一生一世都不跟男人談戀愛,不嫁人,不生小孩,去他媽的茶壺嘴。」王音說完,眼光如兩把利劍投向我。我看著她半晌,腦海中竟然浮現起弟弟出生前後的情景——

那是三年前的一個晚上,我六歲,睡夢中被媽媽嬌滴滴的聲音吵醒。

「人人都說我的肚子是尖的,一定生男。」

「生囡也一樣的,你看雨晴和晚晴兩姐妹,既乖又聰明能幹,不是很好嗎?」這是爸爸的聲音。

「再聰明也抵不上一個帶把兒的光榮,你真是木魚腦袋,若是再生一個囡,都要讓人當笑柄了,我可活不下去了,要被你爹娘怠慢了,我就是想要茶壺嘴。」

「你自己想想的,是你自己要面子。」

「天下所有結了婚的女人都是這麼想的。」

……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爭了很久,最後爸爸爭不過,就說,「好嘞好嘞,你說是茶壺嘴就是茶壺嘴。」

我第一次親耳聽到媽媽重男輕女的言詞,把我傷心得整晚都睡不著。在這之前,我聽奶奶說起過,我生下來時,只有三斤重,氣若遊絲,接生婆說,怕是養不活了,提議放棄。媽媽竟然一點都沒有態度,是爸爸堅持要把我養活。後來妹妹出生時,媽媽理都不理她,還因為不是個兒子而抹眼淚,導致妹妹的頭型嚴重變形,長大後人人叫她「榔頭」。

一個星期後,媽媽待產,她痛苦地嚎叫著,我拉著妹妹的手想進去看媽媽,卻被攔在房間外面。嬸嬸說,小孩不能進去看。我倆就乖乖地坐下了。可是她忽然折身又說了一句,「何況你們是小丫頭。」我馬上站起來問她,小丫頭進去的話會怎麼樣?她馬上拉下狠狠的臉,「別多嘴多舌,當心你沒有弟弟,又多一個妹妹。」四歲的妹妹晚晴聽了,歡樂地拍著手掌,「媽媽要生妹妹嘍!我要妹妹。」嬸嬸一臉驚慌,連忙用手掌來捂住妹妹的嘴巴。

媽媽如願以償,生了個帶把兒的弟弟。我和妹妹被嬸嬸允許進去的時候,媽媽儘管很累,但是拉起我的手,滿臉笑容地問我,「你高不高興?」我點點頭。自那以後的很多個日子,親戚們在我身邊來來往往,卻沒人有空跟我說話,就連爸爸都沒時間睬我了,我感覺自己像空氣一樣的存在。當我走出去,村裡人看見我就說:「你爹娘出頭嘞,你有弟弟嘞,光榮吧?不過你就要做更多的活嘞,有得苦嘞。」如果我和天男一起走在路上,人家朝我說完這段話,就會朝向早已低頭的天男,「天男啊,希望你媽也快點給你生個弟弟出來,否則日子不好過啊。」那語氣,明顯地使得我們倆有了等級差別。

有了弟弟後,媽媽就讓我和妹妹每個晚上到奶奶家睡,爸爸更加繁忙,總不見他的人影。每天放學後,我要洗很多尿布,還要做晚飯,再也不可能像往常那樣和小夥伴一起去玩跳房子。想著弟弟不但剝奪了我的愛,也剝奪了我大多數玩耍時間,而我在人家面前還要表現得很歡喜很滿意的樣子,心裡就滿肚子的委曲。

「雨晴,你同意不?你先說。」王音雙手叉著腰在催著我。

「我同意。生小孩那麼痛苦,生下來萬一不帶把兒的還要被人瞧不起。」想起剛才這些,我毫不猶豫。

「天男,你呢?」

「這樣可以嗎?萬一爸爸媽媽把我許配人呢?」天男淚眼婆娑,楚楚可憐。

「以——死——相——逼,逼他們同意。」王音一字一頓。

天男擦乾眼淚,想了想。輕輕地說,「我要再想一想。」

「天男,你這婆婆媽媽的,總是這樣,真不好。給你兩天時間考慮,最多不能超過三天。其實,你是最該同意的。」說著,王音靠近了我,使了個已經勝利的眼色,彷彿因為我是她的同盟而有了十足的底氣。

沒過兩天,我發現爸爸神色凝重,用網兜兒裝著臉盆、被子等,看到我,停了一下繼續裝,「今天我要陪你媽去鎮上,可能要住好幾天。妹妹已經在奶奶家,你放學了也去奶奶家。」

「你們去幹什麼?」

「去醫院。但你不要多問。」

「為什麼呢?」

「我跟你說了,你也不懂。你媽媽哭了一個晚上,她很害怕。」爸爸壓低音量,卻是命令著我乖一點去奶奶家。哎!哭可憐相——是媽媽在爸爸面前的殺手鐧。

後來,嬸嬸告訴我,媽媽是去做絕育手術了,做了這個手術,就不會再生小孩出來了。村裡生了三個小孩的都要在這幾日里去做這個手術,有的是妻子去,有的是丈夫去,總之,一定要有個人去,上面通知早就下來了,我媽媽排在第一批。

我百思不得其解,小孩是女人生出來的,為什麼有的家裡是男人去做手術呢?但我沒再問嬸嬸,她總是嫌我太費糟糟(麻煩)。我想也許王音會知道。

果然,她知道。她說她是從大人那裡偷聽來的,她最愛乾的事就是偷聽大人講些機密的事。

「男人把茶壺嘴裡的一種東西放進女人的卵泡里,女人才會生小孩,絕育就是把那個東西攔住,女人絕了育,男人的東西就進不去了,男人絕了育,茶壺裡就放不出東西了。」王音像模像樣地說。

「茶壺裡除了尿尿還有其他東西?我看我弟弟的茶壺只放出尿尿,沒有其他東西了。那男人絕育後,要尿尿了怎麼辦?還有,還有,東西是怎麼放進去的呢?」一大堆問題,我很好奇。

「這個么,我沒有聽大人們說起。下次我再去偷聽,一定告訴你們。」王音顯得很有把握。

「難道小孩子是卵泡里生出來的?我以為是在屁眼裡生出來的。這麼小的一個地方要生出這麼一個人,不會吧。」天男睜著她的大眼睛問。

「千真萬確!是卵泡里生出來的。」

天男打了一個寒顫,雙臂抱住了上身,然後斬釘截鐵地說,「王音,雨晴,我同意了。我同意不嫁人,不生孩子。」

王音鼓起了掌,又強調說,「不能當兒戲哦,一生一世的約定,誰先違反,誰就不是我們的朋友,主動退出我們三人幫。」

「好!」

於是我們三人拉鉤,為了表決心,連續拉了三次。拉完後,三人相互看看,突然大笑起來,在無比放鬆的笑聲里,我們彷彿已經看見了自己自由解放的一生。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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