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逃過焚書坑儒

公元前213年的正月，一切原本都那麼美好。

美麗新世界正在東亞大陸的戰亂廢墟上冉冉升起，中央集權主義核心價值觀的24字真言樹立在巡狩途經的各處地點，「皇帝之功，勤勞本事。上農除末，黔首是富。普天之下，專心揖志」，版本各不相同，大意都是：陛下很牛逼，我們要努力。

萬千黔首投身建設祖國的時代洪流之中，疲憊的眼裡沒有淚水，他們站在工地上，舉著農具歡欣鼓舞，我們修，我們修，被秦朝夢所激勵。《平津侯主父列傳》稱，「元元黎民，得免於戰國，逢明天子，人人自以為更生。」皇帝過世後，他們當中不少人被送入了陵墓，永遠陪伴著他。此生無悔入華夏，來世還埋坑底下。

咸陽宮召開了盛大宴會，慶祝皇帝四十七歲的生日。皇帝很欣慰，並沒有想到，此時距自己的生命盡頭還剩三年。

博士淳于越的出場成了歷史的轉折。他是儒家學說的信徒，也就是說，姿態經常在「我是大V要尊敬我」與「主人快給我飛盤汪汪汪」之間跳來跳去，到底採取哪種姿態，取決於皇帝是否重用他。今天顯然是前者佔了上風，他的話大煞風景：

「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無輔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

該死的藥丸黨。

後面的故事我們都知道了。每所城鎮的角落都燃起了竹簡木牘，發出噼噼啪啪的辭舊迎新聲。各國的史書都沒了，只能以「歷史解密」、「驚天內幕」等噱頭存在於手抄本中，《詩經》的黃色歌曲、《周易》的封建迷信、《禮記》的低俗生活方式一起滾滾而去，《論語》《孟子》糾結纏綿在一起，欲死欲活，一個呻吟著心靈雞湯，一個呼喚著「民為貴君為輕」的公知言論，攜手共赴火海，化作縷縷黑煙。

知識階層感受到了恐慌，過去的近十年里，博士們參與了一些意識形態領域的工作，比如建議行封建制（被拒絕了），提出「泰皇」的尊號（最後用的是「皇帝」，高到不知哪裡去了），回答陛下「湘君何神」的疑問（「給我把山上的樹都砍掉！」），以及在封禪泰山時建議用蒲草包裹車輪，以免傷害花花草草（同樣被拒絕了，「處女座，滾。」），總體來看，他們與皇帝的關係並不融洽。焚書事件一開始，這些博士馬上聽得風就是雨，跑得比誰都快。

假如你也是這些驚弓之鳥中的一員，將如何選擇逃亡策略？

先要確定逃亡方向。是的你知道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但相信我，作為反秦熱土，那個鬼地方的窮山惡水和刁民真心不適合你一介文人，丘八項羽說砍人就砍人，落他手裡還不如被秦兵抓走。去齊魯大地吧，禮儀之邦，你的同事不少都那裡人，淳于越是齊人，伏勝是濟南人，羊子是泰山人，叔孫通是薛縣人，算上方士還有更著名的徐福。他們大都逃回了故鄉。

值得一提的是儒林領袖孔鮒，他是孔子的八世孫。一開始皇帝把他請到學宮，封了個文通君的高爵，這還是儒家人士頭回得到這樣高的地位，足以告慰一輩子惶惶如喪家之犬的祖上。不過對孔鮒來說，吾愛吾爵，吾尤愛保命，他還是飛也似的逃回了曲阜老家。

下一步就該是藏書，這是藏匿罪證。記住，別人問起，一定要說是「保護文化遺產」。雖然那些儒家典籍的內容無非是「餓了就吃飯，拉屎快去廁所」一類廢話，但你要有耐心等待，早晚有一天它們會成為「國學」，那時你就是被迫害的社會良心，偉大的民族遺產解凍者。

同事們已在這方面做了不少表率。伏勝曾藏有《尚書》，漢代時獻給了朝廷。浮丘伯給劉邦的弟弟劉交教過《詩》，孔鮒把《尚書》《禮記》《論語》《孝經》等幾十卷典籍藏在了老宅的牆裡。漢武帝晚期，魯共王劉余為了擴大宮室面積，曾經強拆孔子舊宅，發現了這批典籍。後人把藏書的牆稱為「魯壁」。

為了渲染統治者的愚蠢，還有傳說稱，秦始皇也專門來到曲阜，發掘了孔子墓，不料墓中出現一首反動歌謠：「秦始皇,何強梁,開吾戶,據吾床,飲吾酒,唾吾漿,饗吾飯,以為糧,張吾弓,射東牆,前至沙丘當滅亡。」從最後一句不難看出，這故事肯定是後人編的。

做完這些工作，你可以選擇就此隱居，苟全性命於亂世。商山四皓是這方面的典範，東園公、夏黃公、綺里季、甪里先生四個人本來也是博士學宮的成員，後來逃到了當年商君封地附近，在那裡一直隱居到漢朝時期，後來被張良請出山，當了回吉祥物，勸阻漢高祖不要廢太子，從而狠刷了一次存在感。

但你不甘心，你希望成為時代的弄潮兒，你要報復那個黑暗殘暴的政權。但是要革命，單說投降是不行的，盤上辮子也不行的；第一著仍然要和革命黨去結識。阿Q要去找假洋鬼子，你也要有認識的反秦人士。看看孔鮒的經歷，據《孔叢子》，他之前就和張耳陳余這倆六國餘孽認識，也是在陳余的建議下選擇了藏書（「秦將滅先王之籍、而子為書籍之主、其危矣。」）後來陳余還積極運作，使他又成了陳勝的博士，《儒林列傳》記載，「魯諸儒持孔氏之禮器往歸陳王。」不幸的是，選擇陣營格外考驗眼光，而文人的眼光一向是很差的。在短暫的爆發性膨脹後，張楚軍迅速兵敗如山倒，文通君也像被套牢的散戶，跟著一起倒了霉，「卒與（陳）涉俱死」。革命這樁生意黃了。

把寶押在咸陽呢？保皇顯然是個更糟的選擇。要知道，僅僅三年後，皇帝就死在了沙丘宮，新任最高司令官、青年大將、九嵕山天降偉人胡亥同志繼承大統，伴君如伴虎的滋味妙不可言，後來你有個叫正先的同事，因為批評趙高而被殺，算是你們這幫軟骨頭當中唯一一個殺身成仁者。

想活下來，還得學叔孫通。

此公的表現配得上昆汀那部電影——《無恥混蛋》。大澤鄉起義爆發後，中原郡縣急火火派使者去咸陽求援，胡亥召集起剩餘的博士討論對策，大家都主張趕快平亂，只有叔孫通聲稱，在偉人的領導下天下太平，怎麼會有造反的，不過是一群鼠竊狗盜之輩，不足掛齒。一席話說得胡亥眉開眼笑，這位花剌子模症的重度患者下令把主張平亂的博士們下獄，安了個罪名「非所宜言」（說了不該說的話），作為回報，他也得到了「人頭畜鳴」的尊號。

叔孫通是事件當中唯一的獲利者，他受賞二十匹帛、一襲衣，正式被拜為博士。不過這廝馬上腳底抹油，逃離了咸陽。後來他投奔了項梁，項梁兵敗又投奔楚懷王，項羽得勢又跟著項羽，最後成了劉邦的座上客，為他制定了朝會的各種禮儀規章，大得新統治者歡心。

當時他被派往魯地招收儒生，很多人看他不順眼，「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諛以得親貴。吾不忍為公所為。」叔孫通不以為然，說他們全是「鄙儒」，不知變通。後來他得到了劉邦的賞識，大家的評價頓時180度大轉彎，「叔孫生誠聖人也，知當世之要務。」

以上就是焚書事件中各位知識分子的際遇。之後的坑儒案反而沒坑多少儒，被埋的全是方士，獲罪原因也是詐騙科研經費。儒家並未受到毀滅性打擊，朝廷的板子高高舉起輕輕落下，他們卻像挨了炮烙一般放聲哭號。西漢時期掌握話語權之後，他們迅速把兩起無關的事件聯繫起來，把前輩們打扮成為學術理想獻身的殉道者，秦朝自然成了眾惡之源。

早有學者指出，「焚書」政策很可能只是雷聲大雨點小，典籍被毀的事是有的，但更可能發生在項羽火燒咸陽之時，否則無法解釋，為什麼秦朝下令燒掉的諸子百家都留存了下來，需要保留的醫藥卜筮種樹之書卻都不見了。還有，史料里目前也沒有看到哪些人是因為藏書而被棄市、滅族或當刑徒，只有丞相李斯在若干年後，以「大叛徒大內奸大工賊」的罪名，慘死在咸陽街頭。

總之，這一事件的象徵意義遠超實際危害，秦始皇只是大一統王朝中第一個試圖進行文化控制的統治者，卻絕不是最殘酷的那個。

比他厲害的，有的是。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