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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來臣:《戰爭哀歌》與亞洲和平

不知戰爭味,皆曰戰爭甜。飽受戰爭苦,方知戰爭慘。

——古希臘抒情詩人品達(約公元前518年-前438年)

沒有什麼比和平更珍貴,沒有什麼比戰爭更可怕。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將戰爭從人類社會中徹底剷除出去。

——保寧《戰爭哀歌》

越南作家保寧1991年出版的越戰小說《戰爭哀歌》中譯本馬上就要由三聯書店出版了。本文的目的主要是挖掘該部作品的人文主義與反戰傳統的淵源,並進而論述其對亞洲和平的意義。

《戰爭哀歌》自1993年開始陸續被翻譯成15種語言, 在世界上造成巨大轟動,越南國內外自然都有學者對其進行研究。這些研究要麼單單就該作品的內容進行分析,要麼將其與其他小說進行對比(例如,奧布賴恩的《士兵的重負》與雷馬克的《西線無戰事》經常被當作比較的對象),都缺乏歷史的深度與宏觀的視野。閱讀《戰爭哀歌》,不少人(包括作家閻連科)都會產生這樣的問題:保寧是根據什麼樣的歷史淵源與文化積澱而寫出這樣的作品的? 其實,至少早在1994年,保寧已經簡單地回答了這個問題。他在接受記者坦普爾採訪時說明他創作《戰爭哀歌》的初衷:「我當時就是想表明我對戰爭的看法,想創造一種新的文學概念,而這種概念也可以追溯到我們的文學傳統中。那是一種人文主義的傳統,存在了千餘年之久,但後來卻被我們丟掉了。在過去的40年間,我們的文學主要是追隨蘇聯和中國的模式。」

《戰爭哀歌》

由此可以明顯看出,保寧創作《戰爭哀歌》在形式上有兩個目的:一是回歸越南文學史上人文主義的傳統,二是摒棄蘇、中模式。所以,越南在1945年至1975年間所形成與實踐的越南社會主義現實文學主要是毛式的社會主義現實文學。在2007年的一次採訪中,保寧又明確批評充斥於中國書籍中的所謂「(革命)樂觀主義」。從這個意義上講,保寧的轉向表面上有點「去中國化」的意味,但在本質上卻是「去社會主義化」;而他所要回歸的卻是深受中國文化、文學傳統影響的越南傳統文學中的人文精神。《漢書·藝文志》這樣記載:「仲尼有言,『禮失而求諸野』,方今去聖久遠,道術缺廢,無所更索,彼九家者,不猶於野乎!」越南文學的人文傳統里有中國的巨大影響,在這種傳統被政治化若干年之後,終於有諸如保寧這樣的作家掙脫政治教條的桎梏,返璞歸真,重新找回這種傳統。而在中國這種人文傳統可謂是 「方今去聖久遠,道術缺廢,無所更索」了。那麼,因為「禮失而求諸野」,中國的軍事文學創作也失去了這種古老的人文傳統,落後多年,那就通過保寧的作品向越南學習吧!

所以,對《戰爭哀歌》的研究還應該從越南文化史、文學史以及中越文化交流史的長遠視角進行,挖掘其深層的歷史文化淵源。例如,中、越文化史、宗教史上的「叫魂/招魂」觀念對《戰爭哀歌》產生了巨大影響。該小說越文原著「招魂叢林」一節被英文本編者、譯者改為 「Woods of Crying Souls」 或「Jungle of Screaming Souls」, 結果這一部分(即小說的開頭部分)成了評論者、摘要者、研究者的焦點,他們或者在書評中直接用作題目,或者選錄這一部分,或者將這一概念用於他們的分析論述中。例如,美國一本論述越戰書籍的第八章就取名「鬼魂」(Ghosts),明顯是受了保寧小說的影響。而且,該書第八章開始就引用《戰爭哀歌》里的段落作為引子,此後還數次引用保寧小說里的描述與對話。

至於招魂儀式,在今天越南領土內,在中國影響來到以前就應該有,但可以猜測的是,道教與佛教傳到越南後,招魂儀式應該是得到了明顯加強。有關當今越南領土內招魂儀式的最早記載,應該是唐朝元和14年(819年)單父(今山東荷澤)縣尉李會昌在交趾遇害、屍體被投入江里後,其家屬舉行招魂儀式,即在絲綢製做的旗幡上書寫死者姓名,呼喚死者名字。有關越南歷史上招魂的記載,最著名的當屬越南文豪阮攸(1766—1820)的《招魂文》(又名《文齋十類眾生》)中的詩句:

異地孤魂,漂泊遊盪;遠離家鄉,無人供香。夜夜遊盪,充滿悲傷??年紀輕輕,戰死沙場;身無子嗣,為其居喪。無頭屍鬼,四處飄蕩;夜雨淅瀝,呻吟悲傷??運籌帷幄,調兵遣將;戰場拼殺,繳旗獲槍。行如狂風,吼似雷響。萬人喪命,只為皇上。冷箭流彈,命喪疆場;血肉之軀,無謂耗光。擱淺海灘,流落遠方;可憐屍骨,哪有墳場?雨泣風響,瀰漫穹蒼;宇宙大地,夜霧茫茫。 森林田地,戴孝披麻;遺棄屍骨,無人供享。

阮攸《招魂文》的語境雖是每年農曆七月十五日佛教的盂蘭盆節或道教的中元節,但其與屈原的《招魂》、《大召》有無傳承上的關聯頗令人浮想聯翩;而保寧在「招魂叢林」一節中的描寫只有放置於中越文化的長遠背景下才能看得清楚。的確,招魂儀式深入瀰漫越南文化,以至於越戰期間南越在美軍幫助下進行的心理戰也利用了這一文化心理瓦解越共軍心。其大意是:越共士兵陣亡後曝骨荒野,無人收屍,魂散四野,而南越士兵則得到妥善安葬,得以魂歸故里等等。越戰結束後,為了尋找、鑒別陣亡將士的遺骨,越南政府因為缺乏先進技術、缺乏資金,只好訴諸原始辦法,啟用術士, 幫助那些在戰爭中失去親屬的家庭,做到屍骨還鄉,魂歸為安。越戰期間以及戰後的越南不正是「萬里無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張籍《征婦怨》)與「野色徒銷戰士魂,河津半是冤人血」(韋莊《秦婦吟》)嗎!

此外,《戰爭哀歌》與越南文學名典《金雲翹傳》的關係也值得認真探討。早在1994年,英國《獨立報》記者麥克爾·法熱斯就指出這兩部作品的相似之處,說阿堅與翠翹的命運有點類似,都經歷重重磨難,但都堅強執著。阿堅雖說從戰爭中活了下來,但身心已經受到巨大創傷。戰友們都成了亡魂,少年時所愛的美麗的阿芳也淪為妓女。他在和平歲月中踽踽獨行,頭暈目眩,酩酊大醉,而且經常被過去的痛苦所折磨,但最後阿堅還是以不屈不撓的精神去面對充滿衝突的生活。所以法熱斯這樣總結《戰爭哀歌》:「這部小說寫的是絕望,但也是希望(It is a novel of despair, but it is also a novel of hope)。」研究當代越南的專家克萊嫩教授更非常強調這兩部作品的傳承關係。他在給筆者的來信(2015年9月22日)中指出:《戰爭哀歌》多次涉及到18世紀阮攸的史詩《金雲翹傳》,但帕爾摩斯(在英譯本中)都漏譯了,包括其中的一些詞語(如「青樓」)和涉及一些場景(例如女主人公阿芳在池塘中洗澡,阿堅偷看那一幕)的詞語。此外,《戰爭哀歌》寫的是戰爭與墮落將男女兩人分開、兩人不能相愛的故事,而這正像《金雲翹傳》中在戰火之後翠翹選擇與金重做朋友而不是和他結婚。這些觀點都富有見地。學者們應該順著這些思路,進行更多的研究。

將《戰爭哀歌》與18世紀鄧陳琨的《征婦吟曲》進行對照,我們可發現二者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因此我們也推測這兩部作品也許有淵源關係。從第一到第十三章(一亂時,二出征,三悲懼,四懷想, 五孤零,六望想,七愁悶,八失望,九望尋,十懷疑,十一憂老,十二願約,十三懇求),《征婦吟曲》與《戰爭哀歌》的主題章章暗合。認真細讀《征婦吟曲》,就會發現其中的關鍵字為愁、憂、怨、恨、悲、懼、苦、悶、憶、思、孤、(盼、失)望、傷(心)、慘、哀、酸、辛、淚;仔細推敲《戰爭哀歌》,保寧沉重的筆觸字字句句所描寫的不也正是這些關鍵字詞嘛!而其書名中的「哀」(sorrow) 字,正是該書的畫龍點睛之筆!請看《戰爭哀歌》里的幾句話:

現在他心中剩下的只有痛苦,無止境的痛苦,死裡逃生的痛苦,戰爭的痛苦。

損失可以彌補,破壞的東西可以重建,傷口也會癒合。但是戰爭給人帶來的心靈深處的傷疤卻是永遠無法被忘記的。戰爭的苦痛將會越來越深入人心,無論何時都無法消散。

戰爭的痛苦在他身上要深重得多。那痛苦令他在當下的生活里感受不到片刻的輕鬆。

真是戰爭之苦,苦不堪言;心靈之苦,無法癒合。《戰爭哀歌》將這種戰爭造成的苦痛心情描寫得淋漓盡致,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

《征婦吟曲》雖然對戰爭場面著墨不多,但有限的描述還是刻畫生動、入木三分的。例如,

自從別後東南徼,東南知君戰何道。

古來征戰人,性命輕如草。

鋒刃下,溫溫挾纊主恩深,

時刻中,歷歷橫戈壯士夭。

祈山舊冢月茫茫,淝水新墳風裊裊。

風裊裊,空吹死士魂;

月茫茫,曾照征夫貌。

征夫貌兮誰丹青,

死士魂兮誰哀弔。

可憐爭鬥舊江山,

行人過此情多少。

古來征戰幾人還?

班超歸時鬢已斑。

料想良人馳騁外,

三尺劍,一戎鞍。

秋風沙草,明月關山。

馬頭鳴鏑,城上緣竿。

功名百忙裡,勞苦未應閑。

《征婦吟曲》語言簡練,形象概括,但還是生動地描繪出戰爭腥風血雨、殘酷無比的場面:兵士一個個倒下了,屍骨散落各地,孤魂遊盪,無人哀弔。尤其是,《征婦吟曲》揭示出這樣一個事實:「古來征戰人,性命輕如草」,即從古到今戰士的生命是不值錢的。這也正如阮攸所說,「萬人喪命,只為皇上」。

《征婦吟曲》的第十二章「願約」和第十三章「懇求」,就是渴望戰後「太平年,願君止戈置若然,」夫妻團圓,重新過上美好的生活。雖然作者鄧陳琨借征婦之口說出了對戰後美好生活的強烈願望,但並沒有交代這種願望是否得到實現。在《戰爭哀歌》中,保寧借阿堅之口也同樣表達了這種強烈憧憬,但這種憧憬被戰後現實撞得粉碎。阿堅雖然盼來了「太平年」,但並沒有「得意兮來時」,也沒有「歸來倘佩黃金印」,更沒有與阿芳「交頸成雙到老天。償了功名離別債,相憐相守太平年」。

我們可以預料,鄧陳琨筆下生活在戰火連綿的18世紀的越南征夫,也應該與20世紀從南越歸來的像阿堅那樣的戰士一樣,幸福愛情與美滿生活都被戰爭徹底粉碎了。《征婦吟曲》從征婦的角度出發,著重刻畫了女性對離別之苦的傾訴,而對戰爭則著墨較少;而《戰爭哀歌》則從男性的角度出發,對戰爭與愛情的描述與刻畫並重。雖然二者角度與側重點均有不同,在時間上也相差兩個半世紀,但都揭露了戰爭的殘酷以及戰爭對愛情、婚姻與生活的摧殘,有異曲同工之妙。綜上所述,我們完全有理由說,《戰爭哀歌》就是20世紀的《征婦吟曲》,保寧就是18世紀的鄧陳琨。阿堅不就是像《征婦吟曲》中的那位征夫那樣「投筆硯兮事弓刀」嘛(當然,阿堅從軍的年齡比這位征夫還小三歲呢)!

已故著名美籍越人學者、翻譯家黃倩通在為英譯《征婦吟曲》所作的簡短介紹中,畫龍點睛地指出,這部作品所表現的主題無論對鄧陳琨同時代的人還是其他時代的人來說都是扣人心弦,因為戰爭與戰爭的憂傷(原話為「the sorrows caused by war」)貫穿越南的整個歷史。《征婦吟曲》的主題具有普遍意義,反映了普通百姓嚮往和平的心聲,在當時一定是引起了巨大轟動,這從學者們爭相將其翻譯為越南的民族文字喃文就可以看出。當時的譯者之一、著名文學家潘輝益就用「高情逸調霸詞林,近來膾炙相傳誦」來形容。《征婦吟曲》所造成的轟動,這樣就「多有推敲為演音」(即將原著漢文詩翻譯為字喃, 而現在所見就有七種譯本,實際版本應該更多),而且流傳到中國兩廣地區。所以,《征婦吟曲》被當代越南文學家稱為18世紀中葉至19世紀上半葉的「第一代表作」。從表現的主題與受歡迎的程度,《征婦吟曲》與《戰爭哀歌》簡直是太相似了!前者在越南文學史上的不朽地位已經確定,而後者是否也能像前者那樣成為不朽名著,因為時尚早,我們還不能遽下結論,要看它是否會一直傳誦下去,所以這一點只能留給後人去評判。但從《戰爭哀歌》在海內外所造成的巨大轟動與重大深遠影響,尤其是其目前作為國際上最受歡迎的越南文學作品等等事實來看,起碼到目前為止它已經在越南與世界文學史上留下了重重的一筆,發出了耀眼的光芒。

僅僅對保寧的作品進行研究還不夠,我們還必須對保寧其人與其時代進行研究。例如,保寧對1978—1989年越柬戰爭和1979年中越戰爭的態度就非常值得研究。根據《亞洲華爾街雜誌》1992年的一篇新聞報道,在1979年初,保寧因為在針對中國和柬埔寨戰爭問題的立場與政府立場不同,他與數百位越戰老兵被開除出黨。1999年,另外一位記者也提到保寧被開除黨籍。很明顯,第一篇報道的意思就是保寧和這些老兵是堅決反對越南與中國、柬埔寨開戰的。有些越南學者對保寧的遭遇表示同情,但對他所說的「如果越南再有戰爭,那就讓別人去扛槍打仗吧」的觀點卻非常不滿。這也間接印證了保寧熱愛和平、拒不參戰的決心。筆者了解到的有關保寧反戰的資料很少,但他因反戰而被開除出黨一事似乎應該屬實。這一點在《戰爭哀歌》中也有所反映。保寧這樣描述1979年:

但那個春天,卻到處都充滿了狂熱的英雄主義和愛國熱情。戰爭又來臨了??幾個自以為很了解阿堅的人都勸他再次入伍。他們說:在越南,軍事是長久的事業,軍人都很搶手。這種情景好像是回到了十五年前,1964、1965年剛開始抗擊美國的時候。城裡一些衣著華貴的市民們這麼說,「當然,比起之前,我們更加英勇和強大,一定能取得更大的勝利。」??越南不像別人謠傳的是那種窮兵黷武的國家。好戰的,只不過是幾個四肢短小、大腹便便的中年政客罷了。對普通百姓而言,剛剛結束的那場戰爭帶來的傷痛,已經是千年難以平復的了。

雖然保寧沒有明說,這是指越南與中國在1979年的那場戰爭,但他反戰的態度通過主人翁阿堅之口說出來,躍然紙上,而且多帶諷刺口吻。

保寧對1979年中越戰爭的態度在他對莫言小說《戰士重逢》越譯本所寫的評論中表現得更清楚。這篇書評發表在2009年越南的《青年文藝報》上。首先,保寧以「1979年的那場戰爭」之類的字眼來稱呼中越戰爭, 而不是使用越南官方所慣用的「中國侵略越南」這樣的字眼。第二,保寧提到,「實際上,我也曾暗地裡思想過執筆,至少也要寫一部短篇小説, 可是有所猶豫,有所遲疑,而那種膽怯的表現更甚於冷漠的態度。」他也想就這場戰爭寫篇小說,但是他沒有寫,主要原因是「膽怯」。這裡沒有明說,但不難看出,那時因為他的態度和口氣與官方的口徑不符合,寫出來會惹麻煩的,所以不敢寫。第三,從保寧對莫言這篇小說的欣賞來看,就可以猜出他會從什麼樣的角度來寫那場戰爭。因為保寧讀過莫言的《檀香刑》和《豐乳肥臀》,在他尚未打開《戰士重逢》之前,他就猜到「不會是一部堆滿那些廉價的政治詞句和觀念的小說」,並「相信像莫言那樣級,別的作家絕不會為斬斬殺殺而歌功頌德」,「將不會使用高呼衝鋒、煽動仇恨、 叫人淌血的語調書寫」。看完莫言小說,保寧說「此書並非『歌頌』什麼,也不解釋什麼, 書中只體現莫言眼中的被時勢捲入戰爭的那些兵士和貧窮農民的命運」;越南讀者可以通過莫言的小說了解「中國的普通士兵和善良的平民百姓的心態」。他還說,「現今手拿著莫言的書,我更深深地感到像我如此的一個寫作人,實在是太普通了。」看來,莫言寫出了保寧想寫的東西,而我們也就可以猜想保寧當初要寫一部什麼樣的小說了:那就是不為政治服務、不歌功頌德,而是揭示人性、超越民族主義、表現和同情底層百姓命運的作品(《戰爭哀歌》不正是這樣的作品嗎!)。

越南戰爭

保寧的作品也具有巨大的現實意義,對促進亞洲乃至世界和平將會產生巨大的推動作用。英國《衛報》的一位記者在1994年就建議說,美國的政治家與政策制定者都應該讀一讀《戰爭哀歌》這部小說。我們不知道美國政界是否有人讀過這本小說,但《戰爭哀歌》似乎對越南的政治家與決策者產生了一些影響。《波士頓全球報》的記者大衛·沃什在1995年透露了這樣一條非常有意思的消息:越南貿易代表團定期訪問美國,在與他們的交談中,許多越南官員都跟他說,《戰爭哀歌》一石激起千層浪,使得越南公眾對越戰的看法發生了巨大變化,而這種變化又迫使越南政府去面對和處理戰爭所遺留下來的問題。這項報道如果屬實的話,那麼保寧小說可謂勞苦功高、功德無量了!根據同年的另外一篇報道,受到保寧小說的鼓舞,越南富有自由思想的作家在當年的作協會議上要求政府放鬆管制,給予更多的創作自由,但遭到拒絕。

保寧本人與《戰爭哀歌》在促進和平方面也起著巨大的作用。首先,讓我們看看保寧創作《戰爭哀歌》的初衷及其對和平的態度。2000年,在與韓國著名作家、親歷越南戰爭的黃皙?暎的對談中,保寧點出了其小說的主題:「20世紀戰爭連綿不斷,正因為如此,21世紀必須要成為沒有戰爭的世紀。這正是我撰寫《戰爭哀歌》的初衷。」有鑒於此,保寧繼續說道,「即使是要等待很長時間,朝鮮的統一也必須是以和平的方式完成。將來在整個亞洲地區,也不能再因為戰爭而犧牲生命。」2010年,在談到亞洲的緊張局勢時,保寧這樣說道:「還是讓作家來談論戰爭吧!」意思就是政治家們不要做出開戰的決定。2011年,保寧在「日經獎」頒獎典禮上說:「我的所有作品都強調這樣一個想法,那就是沒有什麼比和平更珍貴,沒有什麼比戰爭更可怕。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將戰爭從人類社會中徹底剷除出去。」2013年保寧在越南接受採訪時又說:「和平是最大的幸福。」2016年,保寧的《戰爭哀歌》在獲得國際上多種獎項之後又獲得韓國沈熏文學獎, 該獎旨在獎勵亞洲作家以和平與正義為主題的作品。《戰爭哀歌》譴責戰爭,謳歌和平,榮膺此獎,當之無愧。

這是保寧發自內心的真誠忠告,也是他以生命換來的寶貴教訓與智慧。而保寧的忠告在當今亞洲甚至全世界都具有至關重要的現實意義。亞洲當今的形勢是「萬姓厭干戈,三邊尚未和」( 唐朝劉商《行營即事》);彼此力量的起伏消長、尤其是領土的紛爭使亞洲處於一個「新戰國時代」的邊緣。面對亞洲地區的領土爭端以及其他敏感問題,極端民族主義者叫囂不惜訴諸武力,一戰為快。那麼,我們就奉勸這些從未經歷過戰爭但鼓吹戰爭的人們讀一讀保寧的小說吧!讀後他們才會充分理解古希臘抒情詩人品達的詩句,「不知戰爭味,皆曰戰爭甜。飽受戰爭苦,方知戰爭慘」。正如保寧所說,「好戰的,只不過是幾個四肢短小、大腹便便的中年政客罷了。對普通百姓而言,剛剛結束的那場戰爭帶來的傷痛,已經是千年難以平復的了。」 在越南是這樣,在世界其他各國也都是如此。黃皙?暎也利用其小說中的人物這樣說:「我向來堅信軍人的名譽就是指不論何時為國家所追求的積極價值而將生命置之度外。但從戰場上回來的我,在踏上我的故土時卻絲毫沒有自豪感,我忽然想捫心自問一下,國家所要求的東西不論何時都有值得肯定的價值嗎?」我也希望中越兩國的知識分子們不要像茨威格所描寫的一戰初期的那些歐洲知識分子們,「最愛好和平、心地最善良的人,也象喝醉了酒似的兩眼殺氣騰騰??一夜之間都成了狂熱的愛國者,而且從愛國主義者變成貪得無厭的兼并主義者。」知識分子必須保有獨立的人格與思想,不要輕易被國家利益所收買。

佇立在吳哥窟遺址前,我默然沉思:

石頭都能碎裂,何況肉體!

啊,石頭,請允許我刻下這祈求和平的詩句:

不管什麼戰爭,無論誰贏誰輸,

最後平民百姓總是堂燕池魚。

這一年,越南最後從柬埔寨撤軍。阮維應該是在反思了十年越柬戰爭後而得出這樣的結論的吧。

不正是嘛!自古到今,那些參加戰爭、戰死沙場的人不都是那些平民子弟嘛!唐代曹松不是說 「一將功成萬骨枯」(《己亥歲二首》)嘛!而越南18世紀文學名著《征婦吟曲》不也說「古來征戰人,性命輕如草」嘛!保寧就說,那些批評他的人都沒有親自參加過戰鬥,他們所關心的就是要竭力保留越南士兵英勇作戰的英雄形象,保持他們戰勝法國人和中國人的輝煌記錄。古今中外,哪個國家政府不把他們發動戰爭的理由粉飾得冠冕堂皇?它們都希望本國的人們相信「一切非正義的壞事都在別人一方,一切正義、真理都屬於自己的國家」。但是,每當國家號召人們為國而戰的時候,人們都要象黃皙暎那樣捫心自問一下,「國家要求的東西不論何時都有值得肯定的價值嗎?」

保寧在《戰爭哀歌》的結尾這樣寫道:「正因為這種痛苦,我們逃過了戰爭的劫數,逃過了無盡的殺戮。」該書的一篇書評也寫道,「哀傷過後,付諸行動」(「From sorrow, action may be born」)。所以,正是那種戰爭所帶來的那種深傷劇痛才會促使保寧拒絕戰爭、熱愛和平。保寧不僅把對和平的祈求掛在嘴上,他也將其付諸行動,他在1979年反戰、拒絕參戰就是最好的證明。這都是因為他經歷了那場可怕的戰爭,因為他深知戰爭的殘酷與無情。

20世紀越南女詩人湘浦(Tuong Ph )(真名為杜氏譚,1896—1973)為期盼和平曾滿懷熱情寫下這樣一首詩《誰?》:

心中將士知是誰,平定干戈救國家。

笑掩兵書孫吳著,不教鮮血染河山?

氣宇軒昂韜略長,才德恩威感敵降。

收取江山成一統,不耗兵將卧沙場。

誰人和解五洲民?敢教人類止殘殺。

再造和平安世界,舊日江山換新顏。

肯將偉人現身否? 山河無疆紅塵遠。

年年歲歲苦相盼,期待時勢造英雄。

湘浦朝思暮盼的那位製造和平的英雄難道不就是保寧嗎?

美國斯托夫人(1811—1896)1852年發表的《湯姆叔叔的小屋》(又譯為《黑奴籲天錄》)對廢奴運動產生了巨大影響。據說10年後,林肯接見斯托夫人時曾說到:「那你就是那位引發了一場大戰的小婦人! 」若干年後,我們希望人們會這樣評價保寧:「他就是那位遏制了許多戰爭的老作家!」 其實,讀者們已經從《戰爭哀歌》中強烈地感受到其所傳遞的和平信息。

《戰爭哀歌》通過對殘酷戰爭淋漓盡致的描述表達了對和平生活的殷切期盼。讀罷該小說,讀者無不掩卷深思,思考當今世界的戰爭與和平問題。筆者本人自從閱讀了《戰爭哀歌》後,對越戰以及其他戰爭的殘酷性、破壞性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認識,並且一直在認真深入思考這個問題。其他讀者在這方面的反應也是異常強烈的。在保寧小說眾多的書評中,有一篇格外與眾不同。這是一位名叫麗瑪的旅美阿富汗女性以英文撰寫的習作,刊登在「阿富汗女性寫作項目」(2008年創辦於美國)的網站上。麗瑪結合她自己在阿富汗生活的親身經歷對《戰爭哀歌》進行了評論。自麗瑪出生起,阿富汗就戰火連綿,戰爭一刻也沒有停止過,她一刻也沒有享受到和平的安寧;這包括內戰、種族間的戰爭、與鄰國的戰爭以及恐怖主義戰爭。而麗瑪六歲就首次被戰火波及而受傷,長大後也都在戰爭的陰影籠罩下生活,在隨時都有可能遭受槍擊的情況下工作。戰爭的創傷使麗瑪經常噩夢連連,每次醒來之後都以為自己又受傷了。保寧對戰爭殘酷無情的真實描寫使麗瑪回憶起那些戰火紛飛的歲月,在她的心中激起了巨大的震撼與共鳴。看到保寧小說的書名The Sorrow of War,麗瑪是非常猶豫的,因為她不再想讀到別人痛苦的戰爭經歷,但她還是堅持讀完。讀到小說的最後一部分時,麗瑪感到極度痛苦, 以致她不得不休息一下,然後再找回自己的思緒。麗瑪無比贊同保寧「戰爭中沒有贏家」的觀點,並指出戰爭後果不會在戰後馬上就消失,而是在幾代人心中都種植仇恨。 她問道:「為什麼總是會有戰爭?我們人類為什麼總是要互相殘殺呢?」

筆者在最後即將完成本文初稿時,正值2015年聖誕節。1971年的聖誕節,正值越戰戰火紛飛時期,著名甲殼蟲樂隊隊員約翰·列儂和妻子小野洋子創作出經久傳唱的「聖誕快樂(戰爭已經結束)(「Happy Xmas (War is Over)」一歌,以示其反戰立場。其中一段這樣寫道:「無論黑人、白人,還是黃種人、紅種人,讓我們一起慶祝聖誕,停止戰爭」。45年過去了,越戰的硝煙也早就灰飛煙滅了,但讓我們永遠記住保寧及其《戰爭哀歌》的反戰精神, 讓戰爭成為過去,讓和平永駐亞洲。

作者孫來臣為美國加州州立大學富爾屯分校歷史系教授

原文載《東南亞研究》2017年第1期。篇幅所限,注釋從略。原文有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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