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四哥的故事
山東臨沂郯城的地震斷裂帶遺址。這一帶的歷史人文,多以苦難為主色調。
四哥的故事
文 | 韓浩月
(作家)
我從上海一家影院里跑出來找到網約車,冒雨趕往酒店,心中帶著一點焦慮和猶疑。下車後快步進入酒店大堂,約我在這裡見面的四哥已經等了一個小時。他幾乎用「一把抓」的方式認出了我,儘管我們已經有近三十年沒見面。
神秘的四哥
自打有了微信之後,時不時地就會收到註冊屬地為「山東臨沂」的好友申請,那個地名是我的家鄉。我出生在臨沂最南端的一個村子,村名叫大埠子。步行再往南大約四五公里,就是江蘇的地界。
四哥大約兩年前加我為好友。此前他給我打過兩三通電話,主要的內容就是介紹他是誰,他與我的童年往事。他熱情地說起他與三叔喝酒的時候常常談起我,我也很熱情地響應著,內心卻疑惑,「這是從哪裡跑來的四哥?」
四哥也姓韓,但與我沒有血緣關係。我自打成年之後,腦袋裡裝的東西太多,把許多童年記憶都覆蓋了,忘了很多事,忘了很多人,自然也不太記得同村的四哥。但在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和手的時候,一股熟悉又親切的氣息撲面而來——那是屬於大埠子的味道。
通往大埠子的道路有兩條。一條是沿河修建的河堰路,估計有幾百年歷史,坑坑窪窪,像是炸彈炸出來的,多年來只有拖拉機才能開過去。另一條是與河堰路構成三角形狀的水泥路,又窄又爛,個別路段被大貨車輾軋得慘不忍睹。
大埠子是山東臨沂最南端的一個村莊,步行再往南大約四五公里,就是江蘇的地界。
谷歌地圖截圖
或是交通極度不便的原因,外界的信息很難傳遞進去,整個村莊彷彿是孤立於世的存在,因此大埠子在我心中是個「黑暗村莊」,多少年來一直沒有變過。想起這個村莊名字,就會想到漆黑的雨夜、雨後糞便四處流淌的「中央大道」、在教會被「驅魔」後突然躥到草垛上的信徒、村外連成片的墳塋、時不時有野貓出入的巷道??
讀梁鴻的《中國在梁庄》《出梁庄記》,找到了一些大埠子的影子。往日那些熟悉的人的面孔,恍恍惚惚在腦海里浮現。但大埠子是大埠子,它有一些梁庄所沒有的東西。在這個無比偏遠的小村莊內部,有著許多無法用文化或者傳統來形容的事物,它更隱秘、幽冷,令人不敢觸碰。
四哥帶來了大埠子的故事,也復活了那個在我心中逐漸淡化的村莊。
死亡的陰影
死亡從未在大埠子缺席。這個鼎盛時期有著兩千多人的村莊,時不時會有離奇的死亡發生,無不考驗著村裡孩子們脆弱的膽量。
比如,有老頭天不亮背著糞筐出門撿牛糞。一坨一坨的牛糞有規律地在前面引導著老頭去撿,老頭很興奮,於是加快節奏把牛糞鏟到筐里,直到一腳踏進一個積糞池,像踏進了沼澤地一樣,一點一點地被淹沒——村民們說他遇到鬼了。
遇鬼的傳說隔三差五地發生,小小的一個村子,也不知道哪兒這麼多鬼。
四哥沒遇到鬼,卻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他比我大四五歲,上小學的時候,正是饑荒年代的尾聲,家裡米缸空無一物。有一天四哥放學回來,發現家裡堂屋門緊鎖,大人在湖裡(耕地里)干農活,被飢餓折磨得百爪撓心的他,搬起半邊門硬生生擠開一條縫鑽了進去。
家裡任何角落都找不到現成可吃的東西,但這難不倒四哥。他眼睛一亮,發現了母親腌制的一盆鹹菜疙瘩,一個個吃了下去,直到吃得整個胃幾乎要被漲破。
鹹菜含有亞硝酸鹽,這是常識,但很少有人相信,鹹菜吃多了會要人命。四哥那時年紀小,大半盆鹹菜下肚,亞硝酸鹽開始霸佔他的五臟六腑,直到天黑大人們回家,才發現四哥昏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據四哥描述,昏迷期間,他僅剩下微弱的呼吸,心臟的跳動也幾近消失。村裡的赤腳醫生,把能用的辦法都用了,沒有任何效果。等待著四哥的命運,是被拋棄。
死亡從未在大埠子缺席。這個鼎盛時期有著兩千多人的村莊,時不時會有離奇的死亡發生,無不考驗著村裡孩子們脆弱的膽量。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農村,經常有這樣的例子,得了疾病,中了毒,根本來不及送到三四十公里外的縣城。哪怕能送去,也付不起醫療費。更多的時候,是聽天由命。
四哥的父親在赤腳醫生放棄後,又找來鄰村一個名叫張道中的中醫。此人遠近聞名,尤其擅長針灸。四哥的身上被密密地扎了一層銀針。一周過去了,沒有反應,十天過去了,還是沒有蘇醒的跡象。那位有名的中醫也沒有辦法,不再上門。
父親不忍心兒子就這麼斷了氣,在沒有一個人支持他繼續救治的情況下,每天用棉絮蘸水給四哥擦洗身體。他認為,這樣可以讓那些「鹹菜」慢慢流失掉。空閑的時間,他就跪在床邊禱告??第十五天,四哥有了一次明顯的心臟跳動。第十六天,四哥活了過來。
四哥說,父親給了他兩次生命。因為這件事,他成了父親最疼愛的孩子。不過,這段特別的父子情感,也在日後埋下了巨大的痛苦。
在艱難的日子哭出聲來
也許是因為鹹菜中毒事件,四哥的智力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響,在青少年時代,腦瓜一直不太好用。但從鬼門關奪回一條命的四哥,也就此知道了命運的沉重,開始學著強力扭轉自己的人生。那個時代,改變命運的最好方式就是考上大學。但對於一個家貧如洗的孩子而言,大學是一件多麼遙遠的事情。
和許多農村孩子一樣,四哥的大學是用自己辛苦的血汗、牛馬一樣的付出,甚至一次次苦苦的哀求換回來的。他第一年就上榜了,分數足夠讀當地惟一的大學,卻因為交不起學費,白白浪費了那紙錄取通知書。四哥開始了打工生涯,流浪到河南焦作,他想攢一些學費復讀,準備第二次高考。
1992年夏天,四哥的弟弟和同學一共三人,決定從臨沂扒火車去看望在河南焦作打工的四哥。車過兗州的時候,被聯防隊員抓了起來。那時正值打擊「盲流」的最巔峰期。那些未經允許離開鄉土、盲目湧入城市求生的人群,常被地方政府以此名義抓捕收容,甚至發生過不少「盲流」人員死於收容站的案例。
弟弟三人被抓後,沒有立刻被送往收容站。聯防隊員命令他們脫掉上衣在院子里罰站,如果能堅持四個小時,就放他們走。在陽光下暴晒四個小時,很容易丟掉性命,弟弟問,能不能換一種辦法。聯防隊員取來一桶五公升裝的水,說如果他們中的一個人,能一口氣把這桶水喝下去,就可以走。
弟弟選擇自己來嘗試這個新懲罰。喝水之前,他哭著哀求,喝水的時候,千萬不要打他的肚子,那麼多水喝下去,一拳下去肚皮很有可能爆炸。聯防隊員默許了。弟弟艱難地喝完了那桶水,這場懲罰也就此過去了。
他當時怎麼也想不明白,世道怎麼會這樣難走,活著怎麼會如此不堪。
圖 韓浩月
到達焦作後與四哥碰面,弟弟講述了這件事,幾個人抱頭大哭。四哥說,他當時怎麼也想不明白,世道怎麼會這樣難走,活著怎麼會如此不堪。
四哥和弟弟幾人決定回鄉,又一起扒火車踏上回程,巧的是,在兗州再次被抓住了。聯防隊員還認得弟弟,任憑四哥怎麼說自己是準備考大學的學生,怎麼哭訴農家子弟出門多麼不容易,仍然換不來聯防隊員的同情心。最終在暴晒和喝水這兩種懲罰之間,四哥挺身而出,喝完了那桶水,忍著胃部的劇痛上路。
回到大埠子見到親人,敘說這一來一回的遭遇,所有人又一次抱在一起大哭。
成為老闆的四哥
我在上海見到的四哥,已經是一位老闆。他在重慶的一家公司開了數年,專事汽車配件經營,身家不菲。
這次四哥是來上海談業務,偶然知道我也在上海,就改了行程,要見我,和我講他的故事。「我願意跟你講這些事情,跟別人我不願講。」四哥說。
成為老闆的四哥講了一些行業黑幕,以及他如何從一無所有殺將出來的代價,陪人打牌,陪人喝酒,陪人唱KTV??他說工作中會接觸到一些幹部,每天吃在酒樓里,睡在紅燈區,「爛透了」??
不到五十歲的四哥說,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再掙一點錢,帶嫂子環遊世界。他說嫂子年輕時是個文學女青年,最大的願望就是「世界那麼大,她想去看看」。
嫂子比四哥年輕差不多十歲。戀愛的時候,四哥擅自改了自己的年齡,少說了七八歲,等嫂子發現時為時已晚。
但四哥說,能騙一時騙不了一世,如果嫂子想離婚,他願意凈身出戶,把所有資產都留給她。嫂子拒絕了他的建議。理由是,他小時候吃鹹菜,腦瓜有毛病,擔心她走了之後,四哥承受不住。不知道這算不算甜言蜜語。
成為老闆的四哥,身材高大,聲音洪亮,走在街上和別的老闆沒太大差別,但少有人知道他這代農村孩子經歷的苦難。
悲劇不會輕易從一個人身上撤退
鄉村是一個溫暖的鳥巢;炊煙是鄉村最日常的浪漫;漫漫回家路是一段最嚮往的旅程??這些不過是對鄉村一廂情願的美化與想像。對許多人來說,鄉村是一枚燒紅了的烙鐵,在一具具鮮活的生命上,蓋下深深的烙印。無論過了多久,這個烙印依然會隱隱作痛。哪怕後來進入城市,擁有了所謂的風光生活,這些人身上的悲劇烙印,也不會輕易撤退、輕易癒合。
四哥一生最大的悲痛,不是吃鹹菜差點被咸死,不是考大學被頂替,也不是在烈陽下喝掉五公升水,而是父親的去世。
四哥的父親母親
圖 韓浩月
在四哥的母親去世之後,父親的生活一下子就空了。他獨自生活在村子邊緣的一個小院里,陪伴他的是一隻畫眉鳥和一條狗。兩年前,畫眉飛走了,只剩下狗。
父親去世那天,大埠子村下了一場可以覆蓋一切的大雪。有人發現他居住的小院著了火,想去救時,已經無法靠近。等到火熄滅,發現父親倒在煤球爐上,只剩一副骨架,還保持著坐姿。
在前一天,父親去大哥家要錢,沒要多,要一百,這是每個兒子應付的撫養費。大嫂沒給這筆錢,說家裡太窮,拿不出來。
父親轉身去了二哥家。二嫂沒說不給,而是說,就算貸款也得給這一百塊錢,可是總得把款先貸出來吧?
父親走了,沒有再去三哥家。據村裡人分析,父親回屋後開始喝悶酒,喝多了不慎倒在煤球爐上。也有人說,父親是故意倒在煤球爐上,因為母親曾說過,希望去世後能不火化,保留一個全屍葬在一起。父親覺得,這樣就可以不用去火葬場了,既保留了全屍,又為兒子們省一筆火化費。
父親只是不想活了
父親根本不缺錢,四哥每月都會從重慶匯來足夠多的生活費,逢年過節也都會寄錢、寄東西。但父親覺得,自己有五個兒子,不能只讓老四拿錢。被兩個兒媳婦拒絕之後,父親的心涼了。他也終於給自己的不想活找到一個合適的借口,自行決定消失於這個世界。
在父親去世當夜,四哥在家裡體如篩糠,汗出如漿,如洗澡一般。他以為自己感冒了,便躲進被窩裡,以為睡一覺就會好。後來才意識到,父親曾把自己佩戴了幾十年的一塊玉送給他,那塊還浸著父親體溫的玉,讓父子之間有了一種超越空間的聯繫。父親用這樣的方式,對他最疼愛的孩子宣布了自己將告別這個世界的消息。
第二天,四哥在開會時接到了來自老家的電話。放下電話,他堅持開完了整個會,但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他沒有在第一時間回大埠子,而是處理了公司的大小事務,在第三天才往家趕。他沒及時回,是因為他恐懼。回,是因為自己知道終究無法逃避要面對的一切。但是,他也因此成為家族的罪人。
一個從小承受了太多苦難的孩子在成年後是不會哭的,因為眼淚已枯竭。
四哥有深深的、說不出來的恨與懊悔。但也相信,萬事有命,命運不可阻擋。
每當四哥回鄉給父親上墳時,小狗見到四哥,第一個動作就是作揖。
圖 韓浩月
四哥說了兩件事,讓我覺得震撼,甚至以為是假的、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
第一件,是那隻飛走兩年的畫眉鳥,在父親去世的當天飛了回來。有人要趕它走,四哥說,別趕它,它是給父親守靈的。果然,畫眉在父親棺前盤旋了三個晚上,到父親出殯那天,飛走了。
第二件,是父親養的那條狗,在出殯那天,只要看到戴孝的人就搖尾作揖,看見沒戴孝的人就狂吠不已。以後每當四哥回鄉給父親上墳時,小狗見到四哥,第一個動作就是作揖。怕我不信,四哥翻出手機里的一張照片,那隻看上去很平常的土狗,真的立起後腿,用兩隻前腿給四哥作揖。
我相信,哪怕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都快結束了,在大埠子這個遙遠的村莊內部,仍然有一些不可解釋的事物在運行。
四哥說,到了父親出殯那天,大埠子又下起了大雪。大雪又一次把整個村莊覆蓋,彷彿一切純潔如初。
刊於《財新周刊》2017年第2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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