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嗣同:藏身「維新派」陣營的「革命黨」 | 短史記
圖:法國《小巴黎人》報畫刊506號,1898年10月16日北京菜市口的刑場
文 | 諶旭彬
因參與「戊戌維新」,時至今日,在教科書和很多學術著作中,譚嗣同仍被歸類為「維新派」。但實際上,譚氏一生念念不忘推翻清廷,乃是一名「革命黨」。
試以言、行兩個方面分別言之。
言:主張推翻清王朝
譚嗣同《仁學》一書,對清王朝可謂充滿了切齒痛恨。
政治倫理層面,譚嗣同否認清王朝的統治具有合法性:
「君也者,為民辦事者也;臣也者,助辦民事者也。賦稅之取於民,所以為辦民事之資也。如此而事猶不辦,事不辦而易其人,亦天下之通義也。……國與民已分為二,吾不知除民之外,國果何有?」
君主既以天下為其私產,視民眾為犬馬糞土草芥,則民眾不必、也不會愛君主之國:
「民既擯斥於國外,又安得小有愛國之忱。何也?於我無與也。」
歷史層面,譚氏直斥清王朝建國純依賴血腥暴力:
「成吉思汗之亂也,西國猶能言之,忽必烈之虐也,鄭所南《心史》紀之。有茹痛數百年不敢言不敢紀者,不愈益悲乎!《明季稗史》中之《揚州十日記》、《嘉定屠城紀略》,不過略舉一二事。當時既縱焚掠之軍,又嚴蕹發之令,所至屠殺虜掠,莫不如是。……其殘暴為何如矣!」
現實層面,譚氏認為,滿清乃是歷代王朝之中,殘害民眾最為暴烈者:
「其土則穢壤也,其人則羶種也,其心則禽心也,其俗則毳俗也,一旦逞其兇殘淫殺之威,以攫取中原之子女玉帛,……馬足蹴中原,中原墟矣,鋒刃擬華人,華人靡矣。……錮其耳目,桎其手足,壓制其心思;絕其利源,窘其生計,塞蔽其智術。繁拜跪之儀,以挫其氣節,而士大夫之才窘矣;立著書之禁,以緘其口說,而文字之禍烈矣……十八省之華人,宛轉於刀砧之下,瑟縮於販賈之手。」
至於愛新覺羅皇室,在譚氏眼中,乃是「客帝」甚至「賤類」:
「素不識孔教之奇渥溫、愛新覺羅諸賤類異種,亦得憑陵乎蠻野兇殺之性氣以竊中國。及既竊之,即以所從竊之法還制其主人,亦得從容靦顏,挾持素所不識之孔教,以壓制素所不知之中國矣,而中國猶奉之如天,而不知其罪。」
中興清廷的曾國藩、左宗棠等湘籍名臣,亦被同為湘人的譚嗣同責備「負天下之大罪」,腆顏效命異族,「不以為罪,反以為功」。
基於上述切齒痛恨,譚氏在書中呼籲國人,不要將自己和滿清統治者歸為同胞,「吾願華人,勿復夢夢謬引以為同類也。」
譚嗣同成為激烈的「排滿」先鋒,與甲午之戰清廷慘敗於日本有極大關係。
譚氏出身官宦之家,其父譚繼洵官至湖北巡撫,個人仕途也還算順利。
至少在1889年寫出《治言》一文時,25歲的譚嗣同仍是清廷堅定的擁護者。文章中,譚氏雖憂心清廷敵不過西方列強,但堅信「中國聖人之道」不可變:
「西人格致之學」雖然看起來不可思議,實際上也「皆中國所固有」。他給清廷開的藥方是「立中國之道,得夷狄之情,而架馭柔服之」,即現存的政治理念、政治體制不可變,要學的只是夷狄的器械工藝。甲午之戰,譚氏「創巨痛深」,「繞室彷徨,未知所出」
——憤激於清廷之無能,譚氏甚至讚譽身為侵略者的日本軍隊「神武不殺」,譚氏說,日本之勝,原因在於:
「善仿效西國仁義之師,恪遵公法,與君為仇,非與民為敵,故無取乎多殺。……嗟乎!仁義之師,所以無敵於天下者,夫何恃?恃我之不殺而已矣。」
亦是自甲午年後,譚氏不敢再講中國之「道」比西方優越;轉而承認西人「民主尤為大公至正」,主張「盡變西法」。
其政治立場,亦由清廷的擁護者,轉變為反對者,開始明確呼籲國人效仿秦末之陳涉、隋末之楊玄感,起來造反:
「東事亟時,決不肯假民以為戰守之權,且曰:『寧為懷、愍、徽、欽,而決不令漢人得志。』……故華人慎毋言華盛頓、拿破崙矣。志士仁人,求為陳涉、楊玄感,以供聖人之驅除,死無憾焉。」
圖:譚嗣同
行:不懼「殺身滅族」
戊戌變法前,康有為宣揚「保中國不保大清」。譚嗣同對這一口號極為認同,對康執弟子之禮。
1897年,康黨利用與譚嗣同、唐才常等人的關係,集體進入湖南,秘密籌劃
「湖南腹地自立」
,設立了時務學堂及南學會等新政機構。所謂「湖南腹地自立」,按梁啟超向湖南巡撫陳寶箴所做解釋,乃是「獨立自任」,效防王莽末年竇融經營河西而佐復漢室、清初鄭成功守台灣而存明正朔之榜樣,使湖南成為腹地自立之省。梁啟超以竇融、鄭成功二例遊說陳寶箴,頗具深意
——竇融之河西政權相對於劉秀之東漢,鄭成功之台灣政權相對於愛新覺羅之滿清,均擁有高度的獨立性;二者俱不聽命於「中央政權」,但「中央政權」亦未公開宣布其為叛逆。
梁啟超遊說陳寶箴之語,其實有所保留。康黨的「湖南腹地自立」計划走得更遠。戊戌政變後,在南海康有為家中抄獲了一份梁啟超1897年寫給康有為的書信。梁在書信中說:
「譚服(復)生才識明達,破例絕倫,所見未有其比,惜佞西學太甚,伯里璽之選也。」
「譚服生」,即譚嗣同;「伯里璽」,President之音譯(晚清常譯為「伯里璽天德」)。顯然,康黨有在湖南脫離清廷另立新政權的計劃。
梁啟超在其《戊戌政變記》內,也曾承認:康黨在湖南期間先後成立的包括南學會、新政局在內的若干機構,在維新的公開面目之外,另有深意。梁說:「南學會實隱寓眾議院之規模,課吏堂實隱寓貴族院之規模;新政局實隱寓中央政府之規模。」
康黨在湖南活動期間,以「保中國不保大清」為行動指導。梁啟超自承,當日康黨主持湖南時務學堂,確實曾在學生當中大力鼓吹革命:「吾儕方醉心民權革命論,(師生)日夕以此相鼓吹」,「每日在講堂四小時,夜則批答諸生札記,每條或至千言,往往徹夜不寐。
所言皆當時一派之民權論,又多言清代故實,臚舉失政,盛倡革命。
其論學術,則自荀卿以下漢唐宋明清學者,抨擊無完膚。時學生皆住舍,不與外通,堂內空氣日日激變,外間莫或知之。及年假,諸生歸省,出札記示親友,全湘大嘩」。康門弟子何樹齡與康有為通信,內中亦有「注意大同國,勿注意大濁國……大濁國必將大亂,為人瓜分,獨夫之家產何足惜!」
等語。所謂「大濁國」,即「大清國」的隱筆。監察御史文悌在戊戌年彈劾康有為,曾特別點出康黨將忠君與愛國割裂為兩件事情,置大清國於不顧。戊戌政變後,清廷宣布康黨罪狀,其中一條正是「又聞該黨建立保國會,保中國不保大清,殊堪髮指」
。
以種族革命為時務學堂的主要教學內容,是在來湖南之前,梁啟超與康有為、譚嗣同等人商量好了的決定。
梁的教學批語,對清廷的仇視極為明顯。
試舉兩例:
1、「臣也者,與君同辦民事者也。如開一鋪子,君則其鋪之總管,臣則其鋪之掌柜等也。有何不可以去國之義。」
2、「屠城、屠邑皆後世民賊之所為,讀《揚州十日記》尤令人髮指眥裂。故知此殺戮世界非急以公法維之,人類幾乎息矣。」
前者鼓吹君主可以依民意更換,後者痛斥清廷開國無道,執政缺乏合法性。
除在課堂上向學生灌輸反清革命的思想之外,譚嗣同還曾與梁啟超、唐才常等人私印《明夷待訪錄》、《揚州十日記》等反清書籍,並添加批點案語,廣為散播,且利用《湘報》公然為《明夷待訪錄》等書作廣告。此可見康黨活動之激進。
此種激進,引起了湖南本地士紳如王先謙、葉德輝等人的警覺與批評。事情鬧大後,陳寶箴欲調閱時務學堂札記。唐才常等人遂「盡一夜之力統加抉擇,匿其極乖謬者,就正平之作臨時加批」,偽造了一批新的內容溫和的札記。但紙終究包不住火,陳寶箴仍下令將坊間已刊的《時務學堂課藝》「版片、刻本查出,一併銷毀,嚴飭毋得再行刷印售賣。」一時間,康黨人心惶惶,多有欲離湘者。譚嗣同對此頗不以為然,在給乃師歐陽中鵠的書信中,譚氏寫道:
「
宗旨所在,亦無不可揭以示人者,何至皇遽至此!平日互相勸勉者,全在『殺身滅族』四字,豈臨小小利害而變其初心乎?耶穌以一匹夫而攖當世之文網,其弟子十二人皆橫被誅戮,至今傳教者猶以遭殺為榮,此其魄力所以橫絕於五大洲,而其學且歷二千年而彌盛也。嗚呼!人之度量相越豈不遠哉!今日中國能鬧到新舊兩黨流血遍地,方有復興之望。不然,則真亡種矣!
」
當然,譚嗣同並不是在主張無謂的犧牲。譚氏深知呼籲維新不會掉腦袋,但呼籲革命會。故1886年,他曾寫信給上海的汪康年,請他想辦法替自己搞幾張英、俄的免死「綠卡」。信中如此說道:
「傳聞英俄領事在上海開捐『貢』『監』,捐者可得保護,借免華官妄辱冤殺,不識確實否?保護到如何地步?價值若干?有辦捐章程否?嗣同甚願自捐,兼為勸捐,此可救人不少。……嗣同求去湖北,如鳥獸之求出檻縶;求去中國,如敗舟之求出風濤;但有一隙可乘,無所不至。若英、俄之捐可恃,則我輩皆可免被人橫誣為會匪而冤殺之矣。伏望詳查見復。」
圖:左,唐才常;右,畢永年。二人與譚嗣同關係極密切,均持反清的政治立場
參與維新,革命立場不變
戊戌年北上擔任軍機章京,是譚嗣同後世被歸類為「維新派」的主要原因。
但很多人並不相信譚氏會甘願替清廷賣命。據革命黨人黃中黃(章士釗)披露,譚氏北上的用意,絕非效忠清廷,而是與沈藎、唐才常等革命黨人有所分工:
「(沈藎)持破壞主義(筆者按:指推翻清廷),出於性成。……藎其時已趨為實行家,而有詭秘之運動矣。藎之為人,夙不理於鄉人之口,即維新家亦相戒不交藎。獨嗣同、才常與談天下前局,其旨趣雖有出入,而手段無不相同。故
嗣同先為北京之行,意覆其首都以號召天下。
迨凶耗至,才常投袂而起,誓為復仇,藎亦隨之而東下……以嗣同天縱之才,豈能為愛新覺羅主所買,志不能逮,而空送頭顱,有識者莫不慨之。
」
譚氏師從歐陽中鵠。歐陽中鵠之孫歐陽予倩,也不相信「革命思想」濃厚的譚氏,會真心擁戴「維新」。歐陽予倩搜集家藏譚氏書信,於1940年代編成《譚嗣同書簡》。在該書序言中,歐陽予倩披露:
「在他(譚嗣同)的著作中,他對清政府不滿的議論頗不顯明,
他給我祖父的信里卻公然說滿人視中國為儻來之物,無所愛惜。可見他對於利用光緒行新政,不過認為是一時的手段。還有一事為證,就是他曾經秘密把《大義覺迷錄》、《鐵函心史》一類的書介紹給我父親讀。
」
唐才常與譚嗣同私交甚篤,排滿之志亦同。唐才常之弟唐才質,曾自兄長處聞知:北上前,譚嗣同曾托唐才常、畢永年往漢口聯絡哥老會,「且欲於京師結納有志之士,以為策應,然後憑此二者之力而建功業」;接北上之電,眾人皆賀,惟譚氏「忽忽若不懌者」,並不興奮,且叮囑唐才常秘密保持與哥老會的聯絡,不可為仇者偵知。
唐才常則謂譚嗣同「雖役其身於清廷從事維新,而其心實未嘗須臾忘革命。」
譚氏臨行,與唐才常作別,口佔一絕,內有「三戶亡秦緣敵愾,功成犁掃兩崑崙」
之語,其顛覆清廷的用心隱約可見。康黨「圍園殺後」之謀難產,反清志士畢永年計劃遠走日本。在給畢永年的訣別信中,譚氏寫道:自己決心靜待「引頸」而死,但仍希望畢氏能在海外為漢人覓得一塊存種之地(「此行足為貴種覓一遺種之處乎?」)
。可見譚氏至死,仍堅持排滿立場。黃中黃判斷譚氏北上是陰謀「覆其首都以號召天下」,歐陽予倩認為譚氏「骨子裡的主張跟保皇的主張不同」,並非毫無根據。
戊戌政變,譚嗣同慷慨赴死。其「革命立場」不幸被康有為、梁啟超所篡改。
就義前,譚氏曾將自己所著之《仁學》一書及其他詩文稿交給梁啟超,並說「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召後起」。此句後被康黨篡改為「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聖主」。
《仁學》一書,本是譚嗣同託付給梁啟超,用以「召後起」之工具,但在《清議報》刊載時,其中的「排滿之激烈言論」俱被康有為指示刪除甚至抽版。
真正繼承譚氏《仁學》思想者,乃是革命黨人。孫中山和興中會視譚氏為「革命同志」,讚揚《仁學》一書對「提倡排滿及改造中國甚力」。黃興認為「中國革命湖南最先:戊戌之役有譚嗣同,庚子之役有唐才常」。陳天華、鄒容、吳樾等人,俱是深受《仁學》影響而走上革命之路。
就上述意義而言,譚嗣同,實乃晚清第一位具有全國性影響力的革命黨人。
(本文簡略版刊於《短史記》欄目第559期;增訂版刊於《同舟共進》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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