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與李白王維打個招呼如何…人近中年，應培養一點比荷爾蒙抽象的興趣

雲的悲哀在於

它怎麼也抱不住一塊石頭、一棵樹，它只能

像獨居女子那樣不停地穿試新衣

消磨黃昏

陶傑

重

構

《獨坐敬亭山》

能飛的都儘力往高處飛，它們

操著我聽不懂的鳥語擠進了一個

更大的鳥籠。雲的悲哀在於

它怎麼也抱不住一塊石頭、一棵樹，它只能

像獨居的女子那樣不停地穿試新衣

消磨黃昏。我既不會飛

也飄不起來，我只能是那個

最後留下來獨自面對天空的人。

那片空無一物的天空下，還有一座

敬亭山。我深深地注視它並願意

製造出兩座山在相互注視的幻覺。

獨坐敬亭山

李白

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題破山寺後禪院》

高高的林木，以及將其照亮的

初升的太陽，是每一個

剛剛踏進山門的香客都看得見的。

但只有少數人繼續往裡走，曲折的小徑

一般通往幽深的景緻。

在這裡，高大、明亮、壯觀

不再是人們津津樂道的美學標準。

連鳥兒都不屑攀比誰比誰

飛得高，誰和鳳凰是親戚。

有人在清澈的潭水邊坐一坐

就原諒了自己多年的敵人。

他深深地俯下身去，他的周圍

一切有嗓子的都屏住了呼吸。

只有寺院的鐘聲，從遠處的山谷

溢出來，將滿山的杜鵑染紅了。

題破山寺後禪院

常建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

萬籟此都寂，但余鐘磬音。

《山中雜詩》

在山間，有時我被

霧靄包圍。這樣，我可以

把自己視為謎面的一部分。

多少個黃昏，我久久地

凝視落日，就像一個弱視的人

極力辨認一幅字跡模糊的地圖。

有些東西還是可以肯定的，比如

鳥鳴，以及鳥兒

從房頂上一閃而過的影子。

有時太陽沒出來，鳥也

飛遠了，我喜歡

胡思亂想。正如此刻

我對著窗外哈氣，這首詩里

寫下的卻是，今天我吐出了一朵雲。

山中雜詩

吳均

山際見來煙，竹中窺落日。

鳥向檐上飛，雲從窗里出。

《飲酒》（其五）

理想的家，從自家窗口

看得見別人家的炊煙，但聽不到

車子的噪音。為了做到

第二點，把自己

當成沙漠中的旅人也是必要的。

也許還得種一點手摸得到

鼻子嗅得到的花花草草，更重要的是

有一座你不必抬頭也知道

它在注視著你的大山。

關於山，最美的想像一般出現在

暮靄沉沉的時刻：一群鳥

被夕陽的餘暉染得金黃，飛往山林。

除此之處，氤氳迷濛，更多的細節

不得而知。當然，也可能

是因為我們說不明白才誤以為

有些東西根本看不清楚。到最後

我們都樂於相信那個結結巴巴的人

一定漏掉了一些重要的東西沒有告訴我們。

飲酒

陶淵明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行路難》

胃口不行，只好用一串

有關酒菜價格的數字來安慰肚皮。

還沒吃飽就中途擱下碗筷

就像一個人突然離開大路

進入一片煙霧迷濛的沼澤地。

是的，我需要一件

鋒利的鐵器，我將它

從身上的哪裡抽出來，哪裡就會

出現裂縫。而一個

身上帶著裂縫的人，會讓黃河的水

和太行山的路，降到零下

15攝氏度。扔掉咕咕叫的大腸

和我的劍，我就能靠近

水中的那些魚。落日倒影在水中

我也能找到乘坐宇宙飛船

抵達另一顆星球的幻覺。對我來說

當我記起我的腳時路最難走。

我有十個腳趾，每個腳趾

都有一條自己想走的路。看來

只有期待一陣大風，或者一片

能把所有聲音淹沒的大海，來解決問題。

行路難

李白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留別王維》

我常常以一種工蜂遙望花蕊的姿勢

在街頭晃悠，但每次

都像拎著一個漏底兒的口袋回家去。

我想去一個可以稱為「天涯」

的地方，不管有沒有

芳草，但喜新戀舊讓我瞻前顧後。

突然攔住一個人，不問路，更不是

為了借錢，只想找一雙

可以在其耳廓上隨意彈奏的耳朵。

算了吧，我還是適合

對著鏡子里的那張臉說。我把關上門

想像成給窯藏白酒的罈子貼上封口。

留別王維

孟浩然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

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

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

《早寒江上有懷》

面對一場北風和風中落葉的

圍困，我沒法像大雁那樣

跨過自己的頭顱抽身離去。

我想去的地方並不遠，但需要

一次手術。一具軀殼

住著兩個同床異夢的傢伙。

一個滿足了，另一個

淪為異鄉人，翹首以盼，哭哭啼啼。

要是一個為另一個送行，從岸上

到船上的距離，就是我們體內

吵吵嚷嚷不願講和的那條縫隙。

我累了。立於渡口，艄公問

去涇，還是渭？我搖搖頭，又

點點頭，在空氣中寫了一個「水」字。

早寒江上有懷

孟浩然

木落雁南渡，北風江上寒。

我家襄水曲，遙隔楚雲端。

鄉淚客中盡，孤帆天際看。

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

《旅夜書懷》

孤獨讓我感知到最細微的

風吹草動，彷彿我的頭上

豎著一根桅杆一樣的天線。

此刻，地平線遙遠，但星星

很近；我把手伸向一條河，我喜歡

被水中的月光打濕的那種感覺。

我曾經希望靠寫詩出名

來緩解孤獨，這就像

希望因洗澡而獲得掌聲一樣荒唐。

一天天老去。我不得不

拋棄一些東西以便贖回

我的身體。不是卸貨，而是

石灰水那樣慢慢澄清，終於露出

安靜空虛的一部分。

當然，我仍然在等待，說不清楚

等什麼，也許是等待

深淵一樣的天空，突然冒出一隻鳥兒來。

旅夜抒懷

杜甫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錦瑟》

居然三十七歲了！你有一種

坐滑梯突然遭遇一道裂縫的感覺。回憶

就像琴弦上剛剛消失的那些音符。

一會是莊周，一會是蝴蝶，彷彿

含著糖果盪鞦韆。模仿鳥鳴

說明你站在高高的樹梢上，亦或是

看見了一道翅膀無力抵達的深淵。

我的眼淚和一片遙遠的海域，海上

鹽一樣白的月光和沙灘上

永遠拾不起來的珍珠有關。

我久久地凝望。許多次，我一伸手

有些東西就化作一陣煙飄走了。

我把蒲公英放在嘴邊吹是為了

給自己留下一點美好的回憶，另一種解釋是

你沒法把它像啤酒瓶一樣狠狠地砸在地上。

錦瑟

李商隱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江雪》

看不見一隻鳥。群山

白茫茫一片，像一張張開著

卻不知道要喊誰的嘴巴。

沒有人。路被雪覆蓋

而對腳產生了懷疑。

孤舟，斗篷，披風，還有這

一江寒氣，不足以證明

我漁人的身份。我的孤獨在於

我需要將一個鉤子垂到深深的水底去。

江 雪

柳宗元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送靈澈上人》

一座寺院，彷彿一雙

從落葉下向我們眺望的眼睛。

黃昏時分，古寺的鐘聲

將群峰和一個人的目光

染成了一種顏色。

身背斗笠，向天邊

走去。我喜歡想像

自己在夕陽下漸行漸遠的背影。

再遠，也要設計一座山

在前方等他。夜幕降臨

我轉過身，像一隻剛把豆粒

送走的豆莢，空虛，寧靜。

燈火中，我看見塵埃

和夜色，絲綢一樣向我圍攏來。

送靈澈上人

劉長卿

蒼蒼竹林寺，杳杳鐘聲晚。

荷笠帶斜陽，青山獨歸遠。

《終南別業》

人到中年，應該培養一點

比荷爾蒙抽象的興趣。

把房子建在山上，是為了

讓它比家空一點，可以忘卻

門和窗子的區別。一個人

跟在一隻松鼠屁股後

一里走出三千米。

有一種感覺，說給人聽

就像把葡萄酒倒進塑料杯。

沿著一條溪流往上走，我希望它

儘可能曲折一點，太直溜

我們愛把源頭

說成盡頭。像泡泡糖那樣

癱坐在地上,還是不能

減少晃動感，你一靜下來

頭頂的雲反而動得更厲害。

這種時候就算遇到一個

只適合扮演枯樹的老頭

也不賴。他可能一輩子

沒離開過山旮旯,有時故意

忘乎所以，用忘記回家來呼吸大海。

終南別業

王維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鳥鳴澗》

其實桂花一直在落。直到

體內的鼓風機停下來，我才看清

花瓣一生曲折的道路。

再安靜一點，像一座山

忘記花開。甚至忘記

月亮會出來，彷彿第一次

被它照耀。一些不知名的鳥，和它們

奇異的鳴叫，從月亮的

百褶裙底下，撲稜稜地

飛出來，一下子

溢滿了溪水早已乾涸的山谷。

鳥鳴澗

王維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月下獨酌》

一個人，一壺酒。從日落

到月出，心裡慢慢

被某種東西脹滿，彷彿花香

溢滿花園。喝高了的人

會誇海口月亮是他的，摟著影子

也叫兄弟。其實他的內心

像針尖一樣清醒：月亮和影子

揉揉眼睛就會消失。春天來了

應該像打開發霉的門窗那樣

打開所有器官，但我希望

有一個月光一樣輕盈的人

見證我漸漸老去的肉體。

大聲地唱歌，直到耳朵被浸泡在

一片溫熱的牛奶中；瘋狂地跳舞

直到一個人，變成兩個。

後來，我們喝醉了，各自

收回各自的手，一個人

獨自擁有一個夜。如果我們被一艘

宇宙飛船帶到太空並扔在那裡

再也見不到媽媽，你只能

想像自己和另一個被扔在太空的人在一起。

月下獨酌

李白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

陶傑以古詩詞為參照的系列譯寫持續有年。他把這些作品總稱為「重構」，體現他對古典的重新理解、對新詩語言及精神資源與新的身心環境的自我關連。他這種對古詩進行互文式的現代意味的複習譯制，敘述姿態貌似內視、自慰又自律，用胸有成竹的「走神」彌補了可能的無意的「神散」。很是需要閱讀的耐心。

他在文本與圖本間隨心所欲地遊走和描述，盡情而又小心翼翼地撥弄、滌洗和平衡「我」與「非我」的精神生態。就是這樣了，他陶冶著情操，平衡著自我，從我解讀另一個我、我們，你們和他們；他反覆地求真、持續地辯證——很好，「講述或說出的慾望從早先的內核彷彿已漸變成了詩體實在部份」。

《黃鶴樓》

黃鶴已經飛走了。黃鶴樓上

煙塵斗亂，幾百張嘴巴

一邊嚼動一邊嘰嘰喳喳地

表演啞劇。你擠到窗前

用觀望天空來代替深呼吸。

黃鶴永遠消失了，但它

曾經消失的天際，千百年來

因為人們的幻想而白雲浮動。

白雲看多了，江中的小島

讓人倍感親切，島上的草木

像流浪漢的頭髮那樣茂盛。

但黃昏讓這一切再次變得

模糊起來，漸漸地，人去樓空……

你感覺手臂下端一雙汗涔涔的手

像破殼而出的小雞那樣凸現出來。

黃鶴樓

崔顥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楓橋夜泊》

觀看落日者眾，但盯著月亮

看到落山的，只有你一個。

滿天寒霜，最先浸入

烏鴉的喉嚨，它們又一起

在你的四周鋪開一個漫漫長夜。

樹在岸上，遠處的漁火

恍若隔世。忽然，寒山寺的鐘聲

像一個毛絨絨的雞毛撣子

觸到你被夜晚染黑了的身體。

沿著它，你可以摸到一座

夢涎橫流的城，和一隻

釘子一樣醒著想要弄出一點動靜的手。

楓橋夜泊

張繼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輞川集·文杏館

一個人。身處大廈三十二樓。

用一塊布蒙住電器。傢具

是一種我們聞所未聞的木材

製作的（這一條是虛構的）。

然後，躺在陽台地板上

看天上的雲，如果恰好是白雲

而且它飄動的速度不至於帶動

你體內的指針旋轉，那麼

你就能成功地變成鏡子里的那個人。

之後你又把手伸出窗外去

抓閃電，攬烏雲。還要

在下雨的時候往下洒水。你得

讓自己相信，有一些雨滴

和你的嘆氣有關。只有它們

能沿著一棵植物的根莖

滲入到深淵一樣的鏡子里去。

【輞川集·文杏館】

文杏裁為梁，香茅結為宇。

不知棟里雲，去作人間雨。

輞川集·鹿柴

我見過很多種對「空山」

的解釋：山上沒有樹林；樹林里

沒有鳥；有鳥鳴但沒有

傾聽鳥鳴的耳朵……直到一些

隱藏在暗中的嘴巴，開始

嘮嘮叨叨地敘說這一切。被他們

提及的東西都漸漸

明亮起來。太陽在落山之前

看了一眼混雜在落葉中的

那張臉，他看到石頭餵養的青苔上

聳立著一座金色的雕像。

【輞川集·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輞川集·茱萸沜

一個從未綻放過的人，暗暗使勁

希望跳過花期，直接結出

讓人目瞪口呆的果實。

給我一個洞，或者一座

我只有機會說鳥語的山林。

真的，我們還不夠

邪惡，也不夠純潔。這不是

深更半夜跑到戶外，簡單地說

我吞下了一個夜晚的顏色和

滿天的繁星就能萬事大吉的。

從枝頭上，摘下一隻

空杯子。我喜歡空杯子勝過

空口袋，它便於人想像

自己被黑漆漆的天空斟滿了。

【輞川集·茱萸沜】

結實紅且綠，復如花更開。

山中倘留客，置此芙蓉杯。

輞川集·宮槐陌

在我和世界之間，要有一些

遮擋物。比如一片

槐樹林，林間的濃蔭，濃蔭下

處女的陰毛一樣恬靜的青苔。

有一條曲折的小徑。我知道

「曲徑通幽」，但我並不是

什麼寶貝。這不過證明了

我的身上保留著穴居動物的某些本能。

當然，我應該算得上一頭

喜歡看星星的動物。

導致落葉飄飛的，是我的混亂

而不是風。最後，一個和尚的

光腦袋太陽一樣出現在院門口。

他會念經，指著我說：芝麻開門。

【輞川集·宮槐陌】

仄徑蔭宮槐，幽陰多綠苔。

應門但迎掃，畏有山僧來。

輞川集·南垞

小時候，世界對我而言

就是一個村。唯一的遠方

叫外國。現在多出

外省，外縣，他鄉，另一條街

另一個小區，還有我此時

正在眺望的另一幢居民樓。

其實我們也有很多共同點：

住一樣的房子，窗子上

安一樣的防盜窗。他們家的鳥

和我們家的鳥都養在籠子里。

雖然不認識，但大家

每天都碰見，一同出現在小區的

監控里。孤獨的時候可以

打開視頻來看看：那麼多人和你在一起。

【輞川集·南垞】

輕舟南垞去，北垞淼難即。

隔浦望人家，遙遙不相識。

輞川集·竹里館

坐在竹林里，冒充竹子。

念頭一動，就露出

一根竹竿光禿禿的樣子。

我彈琴，長嘯，弄出一些

響動，就像竹子

偶爾需要晃動枝葉

防止休眠。如果它不停地

晃動，應該把它

栽到舞台上去。我來這裡

可不是為了等待一雙

調色盤一樣的眼睛。

月光灑滿竹林，慢慢地

我像植物一樣開始滋生露水。

【輞川集·竹里館】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陶傑，70後期生於貴州赫章。貴州赫章縣中學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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