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家花園的主人
《文匯讀書周報》第1672號第二版「特稿」
(2017年7月17日發行)
葉家花園主樓——延爽館
葉澄衷
濠上漫與
葉家花園的主人
陳尚君
我的研究室在復旦光華樓北邊,推開窗戶,就可看到市肺科醫院全景,稍後森郁青蔚的一片,就是滬上著名私家園林葉家花園。雖然近在咫尺,但我在復旦四十年,也只進去過一次:因為是冬天,景色一片衰瑟,中式園林點綴西式建築,佔地閎敞,布局精緻,施工講究,處處顯出主人的富有與品位。雖然已是近百年前所建,仍引人遐想主人之風神。
葉家花園曾名澄衷療養院,其主人是葉澄衷(1840-1899)。葉本名成忠,是浙江鎮海庄市鄉之農家子。八歲時父親病故,母親洪氏艱難持家,日耕夜織地讓他讀了二年私塾。難以為繼,十一歲到油坊為學徒,飽受凌辱,三年後棄而到上海謀生。當時上海開埠未久,寧波素有通海經商的傳統,得風氣之先,群起湧入上海謀發展。葉澄衷的起點很低,先入成衣鋪為學徒,再到法租界內三洋涇橋(今江西中路口)的雜貨店為學徒,都不開心,遂棄而在黃浦江上搖舢板,載貨載客,略得生存。他看到外國商船雲集,外人的錢更易賺,於是拿出錢到夜館參加英語「一月通」補習,稍知英語會話。據說他二十二歲時曾載英商過江,事後發現遺落裝有大量外幣、票證的皮包,乃坐候英商來取,並拒絕酬謝。英商受感動,留下地址,並介紹他可做五金生意。他後來在虹口開順記五金洋貨店,即向英商借款得到第一桶金,並從洋行進貨,保證質量,從小五金做起,誠信加上勤奮,善於經營,不久就開了幾家分店,擴大業務,經銷煤鐵與進口鋼材,規模也越來越大。到他三十五歲時,更在引進滅火水龍、進口小火輪船、投資房地產等經營中擴大資產。
葉澄衷成為上海當年華商首富,則主要緣於其獲得美孚石油在華十年之獨家經銷權,並採取一系列手段擴大市場。如他發明美孚燈(五六十年前仍在使用的小油燈),體積小,耗油少,買一聽油送燈,足可滿足普通家庭一年的照明。規模擴大,葉澄衷再插足金融業,開辦葉氏錢莊。到晚年,葉氏錢莊在全國有一百零八家分號,他的順記號更廣布全國各大口岸和都會,經營範圍包括五金、煤油、機器、鋼鐵、食品等行業,成為寧波商幫的領袖人物。
葉澄衷的成功,原因很多。重要的一是商業誠信,對外人與中國下層民眾都一樣。二是敏銳的商業悟性。他靠經銷煤油發財,但當1882年電燈在上海出現後,他馬上感到今後的變化,自己生產火柴,當時叫洋火。三是立足上海,開發內地市場。四是尋求官方支持。當時捐官是合法的,他花三萬大洋為自己捐了二品候補道,這樣與官府打交道就不必低聲下氣,事情也好辦得多。
葉澄衷畢竟起於下層,對民生艱苦深有體會。在自己暴富後,積極回報社會。他在上海設立崇義會、廣益堂等扶貧機構,參加四明公所的慈善活動,在歷次大災時積極賑災,廣有口碑。他出資在家鄉修路,設義莊,又建懷德堂撫恤為他工作過的身故家貧的員工家屬。瘟疫流行時,他約集各行業募捐,建立同濟醫院。他在自己病危之時,所慮一是自己從小失學,要建立學校,讓更多孩子有上學機會。二是想到母親病危時無從尋醫,要兒輩在故鄉建立好的西醫院。他的五個兒子繼承了他服務社會的精神。為建學堂,他專留十萬規銀用於興建,身歿後立即動工。工程過半,費用不足,長子葉貽鑒將自己分家所得全部捐出,順利建成。寧波同義醫院則在他身後近二十年方建成,定位為公益慈善醫院,每周兩天為貧民診治,長期入不敷出,靠鎮海籍商人捐助,堅持了三十多年。
葉澄衷去世後一年半,澄衷蒙學堂建成,早期校務先後由劉樹屏、蔡元培主持。彼時科舉未廢,舊學仍盛,蒙學堂則堅持以西學教育為主。教材是自編《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參取西方教科書的形式,選取三千二百二十四個常用漢字,文圖兼美,按詞性分類編排,更按深淺不同,兼顧字義解釋與百科知識,循序漸進,適合兒童啟蒙。授課內容則包含西方最流行的思想學術。1905年,一位上海出生的安徽少年進入蒙學堂,他叫胡洪騂。在這裡,他的英文、算學得到大幅提升,首度聽說了「言論自由」,是老師寫在他的作文本上。他熟讀《天演論》。一天早起,忽想給自己起個表字,其兄說,就用《天演論》「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適字,叫適之吧。胡適,這位思想啟蒙家在澄衷蒙學堂開始了自己的思想啟蒙。
葉家花園為葉澄衷四子葉貽銓於1923年所建,本為江灣跑馬場的夜花園,供馬客休憩。但似乎命運多舛,僅有短暫輝煌,不久就因人聲喧囂,被英商所告,勒令停業。1933年,葉貽銓因仰慕老師,時任上海醫學院院長顏福慶,將其捐贈給上海醫學院作實習醫院,後取名澄衷療養院,即今肺科醫院的前身。
近代上海城市的發展,貢獻最大的是寧波商幫。葉澄衷是寧波商幫早期領袖,他從少年喪父、孤身來滬的打工仔,掙扎經營,終於富甲一方,堪稱上海傳奇。在他身後,寧波人幾乎無論貧富,都往上海走,成為近代上海都市繁榮的中堅力量。
本文在閱讀《葉澄衷畫傳》(張立茂、胡志金著,文匯出版社2016年)後寫出。我不治近現代史,但喜歡閱讀相關著作,見奇人懿行,佳言往烈,常感喟激動,希望與讀者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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