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麼樣的母親

王夫人這個角色，讀著眼熟，主要指她身為一個母親的種種。如此，便來分析她。

王夫人為母，與寶玉情濃時不乏親近，寶玉參加王子騰夫人壽誕，回家後「便一頭滾在王夫人懷裡」，王夫人「便用手滿身滿臉摩挲撫弄他」。肢體的親近是母子之間的一種本能，在大觀園中，本能是寶貴的，真情是可貴的。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王夫人到底是疼愛。

但是到了金釧兒事件時，王夫人便全然變得兇惡了。從前說金釧兒「比我的女兒也差不多」，一聽寶玉想要金釧兒，金釧兒說了什麼賈環彩雲，什麼「有你的只是有你的」，便立刻反身起來打一巴掌，並以粗言穢語攻擊之：「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寶玉天性風流，王夫人並非不知。如此反應，是否過激?

再如抄檢大觀園時，王夫人藉機發揮，逐眾丫鬟，壓抑兒子活潑風流的天性；即使令寶玉「心中早又五內摧傷」「種種不寧」，也不願收回成命。面對憔悴損的兒子，王夫人不是沒有懊悔，可是為什麼，她又如此強硬地要驅逐寶玉依賴、珍視的丫鬟們呢？

最最給人以衝擊的：同意寶釵嫁給寶玉，而反對寶黛相伴。一位母親，到底是出於何種心態，才能一手推開兒子的靈魂伴侶，促成兒子一生的「不能開心顏」？

常說權貴之家，鮮有真情。看政老爺於寶玉，父子天性中雜糅不知多少家族期待、對於繁華榮耀的渴望；寶釵於寶玉，不過是權衡利弊，退而求其次，採選不上，才有寶二爺的份。這麼說來，這母子親情中攪拌了多少東西，還需一點點來看。

寶玉，首先是王夫人的兒子。可是王夫人首先把他當作兒子嗎？答案也許是否定的。從寶玉挨打這一重要的巨大矛盾的爆發，我們可以窺見一二。

王夫人的哭勸如下：「寶玉雖然該打，老爺也要自重。況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寶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時不自在了，豈不事大!」以及 「老爺雖然應當管教兒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將五十歲的人，只有這個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為法，我也不敢深勸。今日越發要他死，豈不是有意絕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繩子來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們娘兒們不敢含怨，到底在陰司里得個依靠。」

從中分析王夫人的勸法：一、搬出老太太，利用位高權重者施壓；提賈政身份，提醒他自重。二、提賈珠之逝及政夫婦膝下之單薄，一下便突出了正統繼承人及嫡子的珍稀。三、提及母子親情，同時將父子矛盾轉化為夫妻矛盾。但是這樣一來，王夫人啊，你同時暴露了內心對這塊玉的估價：代替明珠，不如明珠，卻只有寶玉。你沒有告訴政老爺：寶玉的天性就是追求美和純，他對於政治鬥爭沒有明確的意識，讓我們尊重他的天性，讓他自由發展……當然，你也不可能。那麼，你是自然只有攥緊你的玉了，因為只有他，能保全自己的家族地位，社會風評，物質生活，能成為你的精神重心，以至於後文你有了種種不惜傷害寶玉，也要把他攆上正路的行徑，真可謂「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寶玉身上，有了如此多的附加值。《三體》中說，魚類上了岸就不再是魚類，人類進入太空就不再是人類。那麼當寶玉擁有如此多的附加值，王夫人眼中的他，早已不再是單純的兒子，已不再首先是一個人了！

王夫人看到的是母憑子貴。無後是中國古代大忌諱，她不用擔心這個問題。首先，家族中，寶玉為嫡孫。同輩、小輩中，賈珍廢物一個且不再年輕；賈璉無用，無子，好色；賈環下流猥瑣，更何況是庶子；小輩中，賈蓉輕浮，毫無作為；賈蘭尚年幼。稍可教化的！最先挑大樑的，只有我們寶二爺！寶玉，首先是整個家族未來地位的幾乎唯一希望，同時這樣的身份，更加保證了王夫人地位的不可撼動——她是未來家主的母親。其次，我們聚焦到政夫婦的小家中。除了第一點，女人間的戰爭當然也要分析。當談到兒子的待遇問題時，趙姨娘說：「寶玉已有了二年了。老爺還不知道？」賈政聽了忙問：「誰給的？」趙姨娘對賈政其實是有一定影響力的。我並不太贊同「春風一度有賈環」的說法，一來，趙家好歹有些家底，女兒不至放蕩輕浮至斯。二者，賈家不想要什麼人，還不簡單？第三，趙姨娘還有吹枕邊風的機會和能力，足見她在賈政面前之有一席之地。再看王夫人於其之大防，王夫人于晴雯「水蛇腰」的唾罵，很難說除了影射黛玉，不帶有罵趙姨娘妖媚惑賈政的含義，很顯然，有姿色有兒子的趙姨娘，對王夫人是構成一定的威脅的。而王夫人擁有的資本中，王家高高的門楣只能撐腰、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可能不保和幾十年的夫妻情怎敢放心依靠，最可靠的，還是自己的兒子！

以上談了物質生活部分。我還要關注一個女人的精神狀態——活了五十年，重心就是夫君和兒子，在哪內宅操心，婆媳妯娌糾纏，大兒子死了，孫兒年幼，只有這麼一個小兒子，每日活潑靈巧——寶玉啊，是她最重要的精神支柱了！她的精神已經塌在丈夫和兒子身上，尤其是兒子，若是這一根柱子一倒，她的精神，必為一片廢墟。

所以她越來越要將寶玉驅往世俗正統的方向了：辱罵令他也許耽於美色的丫鬟，趕走他珍視的、同他性格相洽的丫鬟，不讓他娶心愛的、志趣相投的姑娘，他身邊的一切人，都要是世俗的、渴求功名的、王夫人自己的一個影子。

那麼為什麼會有王夫人的產生？僅僅探求到家庭形式對於王夫人的塑造，大約是不夠的。為什麼黛玉有反骨，而王夫人沒有?也許可以說黛玉和寶玉本就是天外來客，天生反骨，俗世中，對於時局萬分敏銳的探春已是異數，哪裡再有天生風流不拘一格的人物。寶黛必以抗爭致悲劇，以悲劇致抗爭。絕大部分的女性，生來逃不過對家族責任的教育——便是通過自己的婚姻，來穩固家族之間的關係。更有對於女性的種種限制：女德、女訓、女戒等等。試問一個人的心靈真的感受不到被禁錮嗎?洗腦能洗去人類最根本的渴望嗎?人心中永遠有那麼一粒種子，至於開出惡之花，還是結出善之果，便要因人而異了。被封鎖的心靈渴望突破封鎖，或者去封鎖別人以使自己顯得自由。夫妻間受的委屈轉移到對兒子的控制上去；與婆婆間的戰爭轟炸到兒媳婦頭上……王夫人忽視寶玉「人」本質，是因為有人忽視了她「人」的本質啊！她不知道被當做人是什麼滋味，怎麼知道如何去對待另外一個人?

她渴望釋放，也許即她渴望禁錮。她控制寶玉的生活，控制寶玉的婚姻。寶黛之間純粹的愛戀，是最不可控、不可挑撥的東西，更毋論寶黛的精神共鳴只會讓寶玉在科舉的路上越走越偏……王夫人什麼、什麼，都得不到。

寫到這裡，我要談談「眼熟」了。王夫人這種母親形象，不仍然是中國社會中常見的嗎?無數的母親，逼迫孩子去學藝術、上補習班；無數母親管控孩子交友；無數母親刁難兒媳婦；無數母親給女兒設置性別壁壘；無數母親物化女性……太多太多了。滿目所見，皆王夫人。王夫人只是三個字：反人性。我們都承認王夫人扭曲，在現代教育的潮流中，很多人卻告訴我：「這是現在的趨勢。」

是的，我們被時代裹挾著，一路狼狽。可是時代不一定是發展的，共同的可能是反智的。我們所擁有的標準卻也許是正確而唯一的：人性。讓小不點上兩個小時課反生物學規律，反他這時候以玩為首的天性。讓寶玉娶薛姑娘是不對的，人性就是追逐愛情，追逐真愛，追逐自己的心。

讓他成長吧，讓他們成長吧，讓我們成長吧。

你是什麼樣的母親?

其實可以從現在起，拒絕成為王夫人，拒絕禁錮任何一個人。

（學校習作修改而來，感謝老師指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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