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奮鬥八年後，終於買得起房了，但我選擇離開

如果你的奮鬥，一直都在生存線上掙扎，無論你在哪裡，不管上海還是北京，你永遠都處在這個社會的最底層。底層的人，是沒有資格談尊嚴和體面的。

鄧宇昨天告訴我，他要離開上海了。

十年前，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我和鄧宇在學校附近的一個網吧相識。我在網吧專心推塔，而鄧宇則因為寢室斷網，來網吧查閱論文資料。學霸和學渣之異初現。

熟人圈裡，人們都習慣稱鄧宇為鄧神，簡稱DS. 由於這一簡稱和屌絲的縮寫完全一致，所以每次有人在微信上喊他DS，他都會有點生氣。

鄧神本科學計算機，大二即隨導師在國家重點實驗室搬磚，除了練就一身華麗漂亮的代碼絕技，眼鏡鏡片的厚度也跟著實驗樓上的爬山虎，緩慢上行。

學習之餘，鄧神會接一些外包項目，每單能賺三五千塊。因此他常在學校旁邊的麻辣燙設宴，款待弟兄。

鄧神每次均以揮金如土之氣勢，給每人點上一瓶青島純生，一盤花生米，和一個炸雞腿，並配之以 兄弟們隨便吃，全算我的 這樣的豪言壯語。

彼時，我堅信，鄧神是全世界最帥的男人。

鄧神大我幾屆，常常以誨人不倦的精神叮囑我，學校里唯有兩件事不能辜負：一是好好學習，二是認真撩妹。直至畢業，我都未能達成鄧神的殷切期許，為此我常常倍感慚愧。

反觀鄧神，則是本圈言行一致，以身作則的楷模。連年拿獎，排名前茅，身兼多個社團要職，不是主席便是社長，破解多個科研難題，跟隨大牛導師一路精進，還有一個漂亮賢淑回頭率爆表的女友。

一次麻辣燙局，鄧神忘帶錢包，出門電話求助女友。稍許，鄧神女友旋即現身麻辣燙門口，掏錢，結賬，並大方地給每位兄弟加了一瓶可樂。眾人驚呼，得此良人，夫復何求。

鄧神他日必成具有國際視野，能扭轉時運，擔當大任的棟樑之才。對此，眾人皆無異議。

時光荏苒，尚未等我趕上鄧神光環的一半，他就畢業了，留下我獨自在學校望神興嘆。

鄧神的第一份工作，是杭州某大型互聯網公司的工程師，薪水起點已經超越同級畢業的百分之九十。此外，公司每個月還給一千房補。

那時的杭州，房價剛剛破萬。馬雲和阿里早已名聲在外，但遠不如今。沒有微信，沒有移動支付，也沒有今天所謂「中國矽谷」這種洋氣的城市稱號。

工作之後的鄧神，請我們吃飯的地點變成了樓外樓，白鹿，綠茶等這樣高檔的場所，但最讓眾人懷念的，依舊是學校旁邊的那家麻辣燙。

每次聚餐，我們都會掏出筆記，詳細記錄鄧神給大家普及的職場經驗，從職業規划到面試技巧，從互聯網行業格局到做好一名攻城獅所必備的99項技能，從每日工作體會，到未來創業規劃。

後來，當我掏出筆記本來重溫鄧神語錄時，發現了無數金句。諸如，

人還是要有理想，不然和學校門口的流浪狗有何區別，初入職場切記少言多行，互聯網五年之後會進入下半場，屆時百度將被騰訊阿里拋在身後……

感嘆鄧神不愧為鄧神。

很快，他獲得了公司派發的期權，據說價值不菲。可正當我們等著鄧神召集眾人慶賀時，他卻告訴我們，他決定放棄期權，離開杭州，一路北上。

正當我們七嘴八舌，無憑無據地猜測，鄧神為何要去向來都不喜歡的北京時，他說他決定要去上海。

眾人大跌眼鏡，並翻開地圖確認，上海果然在杭州之北。

驚嘆詫異之餘，眾人皆表示，杭州這一小城，的確容不下鄧神光輝熠熠的才華和改變世界的夢想。均表示支持鄧神前往上海，並約定日後在上海灘再續後話。

我畢業之後，為追隨鄧神的腳步，不顧准女友的反對，放棄去國外讀博深造之機會，來到了上海。「女友可以再找，鄧神只有一個」的信念，充分詮釋了一個腦殘粉應該具有的自我修養。

那時的鄧神在上海最大的互聯網公司，已經升至經理。

初到上海，我被這座城市的燈紅酒綠晃得睜不開眼，心裡一直在想，真不愧是鄧神，選擇來這樣的城市，定能更好地揮灑奮鬥的汗水，澆灌夢想的花朵。

鄧神帶著我從人民廣場，穿越南京路，一路步行至外灘廣場。沿途每經過一處，我都不忘仔細打量，以首長閱兵的莊嚴，檢閱著路上的一切。

到了外灘，鄧神指著對面的高樓，告訴我，你看，你以後上班的地方就在那邊。我現在還有點羨慕你們這些搞金融的，能每天出入一百多層的高檔寫字樓，上班累了能到國金樓下的星巴克點上一杯咖啡，順便討論中國和全球經濟，感覺十分牛逼。

鄧神果真料事如神。

我入職後，的確如他所言，每天西裝革履，進出環球金融中心，並時常和朋友在正大地下吃飯。是因為地下好吃？還是因為地下有情調？不，都不是，是因為那裡便宜。

這個地方的每個人都在討論美國加息，中國經濟，歐洲債務，日本通縮。無論你在陸家嘴的街頭走上一圈，還是在這些高樓的星巴克坐上一會兒，你都會感覺自己行走在這個時代最快速跳動的經濟脈搏之上。

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很牛逼，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精英，每個人都覺得要在這裡把青春燒成灰燼，卻從不擔心上海的霧霾會因此加重。

除了能畫出更漂亮的PPT，Excel可以不用滑鼠操作了，知道去哪些地方找什麼資料，懂得了一堆你本該在學校里就懂的術語之外，在日常用語中夾帶一些英文，比如明天我們約brunch怎麼樣，下班想去gym，就成了你幾年之後學會的全部技能。

不知為何，以上這些，足以讓很多未經世事的年輕人，誤以為自己是整個上海甚至整個中國的上層，再不濟也是精緻的中產。

他們每天都在朋友圈配一張陸家嘴高樓的圖，或者西餐廳的食物照片，配上一句：我喜歡這樣的生活，這才是年輕該有的樣子。

兩年後的一次聚餐，我告訴鄧神，我說其實我更羨慕你們的工作。畢竟你們每天寫的一行行代碼，在真切地改變著人們的生活，是那種看得見，摸得著的改變，有一種秋褲扎在襪子里的踏實感。

鄧神則反問我，你知道我的工資比你低嗎？你知道上海的房價現在是多少嗎？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金融行業賺錢多，好好乾吧！

我愕然。

鄧神第一次公開談及房價，彷彿一下子變成了人民廣場那些賣兒子賣女兒的大爺大媽。因為在我的印象里，年輕人都只會談理想，只有老年人才會談房子。

那一年，上海房子的均價破了兩萬五，而鄧神的工資，尚不及這一水平。

再一年之後，鄧神去了北京。這一次，他真的北上了。

被問及他為何要離開上海去他原本不喜歡的城市時，鄧神只說了四個字：為了生活。

那時的我，尚不明白這四個字到底有著怎樣的含義，也不清楚這四個字到底有著怎樣的重量，更不了解這四個字，對一個之前意氣風發的青年來說，意味著什麼。

鄧神去了北京的一家創業公司，給了他更高的工資，外加一部分期權。他發簡訊告訴我：

他媽的，老子一個月的工資，終於可以在上海買得起一平米房子了！

按照以往，每次收到鄧神的簡訊，我都會激動不已，然後懷揣著對偶像的崇拜，小心翼翼地回復。但自從鄧神頻繁提及房子以後，這種心情已經慢慢消失，到最後竟蕩然無存了。

鄧神去了北京後，他在五環外，和朋友租了最便宜的房子，每天搭乘最早班的地鐵，穿越半個北京去上班。他說他買衣服也都在淘寶上買沒有任何logo的純色，這樣可以假裝是大牌的基本款。原來每年一次和女友的出國旅行，也取消了。

我問他為何要把自己搞得這麼辛苦？他的回答，應該是簡短的四個字：為了生活。

鄧神是個有理想的人，這在圈內人皆盡知。即使那時的我，難以理解，為何幾年之內，他就會被生活改造成如今這般模樣，我也堅信他不是一個輕易就向生活妥協的人。

後來我才明白，鄧神之所以選擇離開上海去北京打拚，皆是因為他早已看透，要憑工資在上海買房安家，絕無可能。唯有放手一搏，才可能立下足來，這是為何他選擇了加入一家創業公司的原因。

三年之後，鄧神的創業公司被大佬收購，他也因此分到了一筆錢。

公司賣了之後，鄧神又回到了上海。那一年，上海的房價已經突破了每平米六萬。

在過去的一些年當中，隨著經歷漸長，我終於慢慢明白，鄧神口中的「為了生活」，到底有著什麼樣的含義。

去年，鄧神的爸爸因為心臟病突發，進了醫院。他連夜趕回老家，讓我幫他轉租了上海的房子，因為他要在老家陪父母三個月。他說，夢想可以一輩子去實現，但能陪伴父母的時間，卻所剩不多，他不想留下一輩子無法彌補的遺憾。

所以他想在上海買一個房子，這樣就可以更好地盡為人子女之責。

鄧神的女友和他一樣，也是八零後，早已到了適婚的年紀。可她一直沒有提結婚的事，選擇一直在他身邊默默支持他走南闖北，跟著他來了上海，又異地數年，從未變心。這些鄧神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鄧神常說，男人決不能辜負一窮二白時陪伴你的姑娘。

所以他想在上海買一個房子，這樣就可以給一直陪伴支持他的那個姑娘，一個真正的家。

從鄧神第一次和我提房子，和我說「為了生活」的時候起，他就一直在為「在上海買個房子」這個目標而奮鬥。

昨天，鄧神在微信上給我說，終於掙夠了在上海全款買下一套房的錢。這是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想在上海有個屬於自己的房子，是他多年的夢想。

正當我打算以激動萬分的的心情，對他的目標達成表示祝賀，並以感人肺腑的語言，對他的奮鬥表達敬意時，他卻馬上又發來一條消息：

但我不打算繼續留在上海了，我可能會去一個二線。

我問：為什麼？不是好不容易買得起房子了嗎？

良久，鄧神回過來一條長長的微信：

這麼多年，我生活的全部重心，都放在了在上海買房留在上海上。可是，這些錢我本可以用來做更多更有意義的事情，為什麼要為留在這個地方全部花光呢？

留在這個地方的意義是什麼？

如果你的奮鬥，一直都是為了生存，你一直都在生存線上掙扎，那無論你在哪裡，不管上海還是北京，你永遠都處在這個社會的最底層。底層的人，是沒有資格談尊嚴和體面的。

你在上海買了個房子，花費家裡畢生積蓄，或者自己再背上一輩子的房貸，就證明你留下來了，紮下根了，是高人一等的一線城市居民了嗎？並不是，你仍然只是一個為了生存在掙扎的底層人。

我常常在想，人們為什麼一定要留在北京上海，真的是因為所謂的夢想嗎？

夢想是什麼？是改變世界，還是買個房子？到最後你會發現，如果你的夢想被生存裹挾的時候，那就不能稱之為夢想。

時間會讓你明白，那些掙扎在一線城市生存線上搖搖欲墜的人，他們執意留下來，根本就不是因為什麼狗屁夢想，什麼奮鬥。

全都是因為不甘心，因為內心的執念。

有多少人敢不斷深挖自己執意要留在北京，要紮根上海的理由？

那裡有你的家人嗎？有你的真正能實現的夢想嗎？有你生活的尊嚴和體面嗎？都沒有。有的只是朋友圈裡自欺欺人的假象。

我奮鬥了八年，終於可以在上海買房子了。可也就是這八年，讓我徹底地明白，人不能被生存所裹挾，人不能每天活得沒有希望，猶如驚弓之鳥。

所以，在我買房的「夢想」就要實現的時候，我決定要在人生剩餘的時間裡，去追尋真正屬於我的夢想，有尊嚴的夢想。

讀完鄧神發來的這條微信，我不知該作何回復，腦子裡竟不斷浮現出當年在學校旁邊麻辣燙喝酒喝得淚眼婆娑的場景。

或許，我們的夢想，都留在了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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