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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同和:愀愴傷心甚 青袍送玉珂——《淚》賞讀

【作者簡介】吳同和(1941—),江蘇興化市人,特級教師,全國中學語文優秀教師,湖南省舜文化研究會理事,舜文化研究基地特聘研究員,湖南科技學院客座教授。

愀愴傷心甚青袍送玉珂

——《淚》賞讀

吳同和

李商隱

永巷長年怨綺羅,離情終日思風波。

湘江竹上痕無限,峴首碑前灑幾多。

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殘楚帳夜聞歌。

朝來灞水橋邊問,未抵青袍送玉珂。

李商隱(812—858),晚唐著名詩人,仕途不順,年青時便被捲入「牛李黨爭」的政治漩渦中沉浮掙扎,做了大半輩子仰人鼻息的幕僚。他曾靠牛黨重要人物太平節度使令狐楚的賞識得以重用提拔,開成二年(837),有賴令狐楚之力,好不容易進士及第。但兩年後,卻做了李黨鐵杆人物王茂元的乘龍快婿,於是背「忘恩負義」之罵名,進退不由。糟糕的是,後來李黨被擊敗,牛黨擅權,當朝宰相卻是令狐楚之子令狐綯。詩人處境更為艱難。萬般無奈,只得又投奔到李黨門下當幕僚,如壓在石板下的小草,再也沒有冒出頭來的希望。

風雲突變的政局給詩人帶來的打擊是極其慘烈的,而情感生活的煎熬則無異於雪上加霜。從年青時入道觀修行,與一位女道姑「自由戀愛」遭到世俗嘲罵而終於失敗算起,詩人也曾勇敢地「屢敗屢戰」過許多次,但始終沒有結果。直到27歲,才與王氏結為伉儷。這還算美滿的婚姻得罪了令狐氏不說,結婚僅十年,王氏便一病而亡,詩人的精神支柱訇然倒塌;他形銷骨立,沉鬱悲凄。出則看別人臉色說話行事,入則默想自身沉浮升遷,惶惶而不可終日,45歲卒於鄭州。

李商隱才華橫溢而無用武之地,情感豐富卻屢遭情感折磨。痛定思痛,乃以文述志,作詩抒懷,故其詩作纏綿凄惻,隱晦有餘而曠達不足。從這個意義審察,詩人晚年所作的七律《淚》,簡直就是其身世的一個縮影,也是其人格的一個寫照。在同類題材的詩作中,《淚》的情感更加強烈集中,技法更加曲折隱晦,語詞更加典麗含蓄,格調更加抑鬱低沉。

宮人失寵,是何滋味?《史記·呂太后本紀》有「呂后最怨戚夫人及其子趙王,乃令永巷囚戚夫人」語,當年被寵幸的戚姬從此只有以淚洗面,永無出頭之日。想當初,陳皇后得寵時,漢武大帝以金屋藏嬌;而劉徹另有新歡後,阿嬌便只有在「綠錢侵履跡,紅粉濕啼痕」(岑參:《長門怨》)的長門宮裡以卒殘年。縱千金買賦以使上聞,亦是枉然。大曆進士李益七絕《宮怨》,對陳皇后的承恩失寵作了對比。承恩之時,「露濕晴花春殿香,月明歌歡在昭陽。」聲色犬馬,歌舞昇平,春花秋月,好不愜意?失寵以後,「似將海水添宮漏,共滴長門一夜長。」形單影隻,百無聊賴,凄風苦雨,何其傷悲!其實,古往今來,宮人失寵之因雖千差萬別,失寵之淚卻一般無二。王昌齡之「西宮夜靜百花香,欲卷珠簾春恨長」(《西宮春怨》),李太白之「玉階生白露,夜長侵羅襪」(《玉階怨》),白樂天之「紅顏未老恩告斷,斜倚熏籠坐到明」(《後宮詞》)的描摹,以及「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元稹:《行宮》)的解饞解渴,宮女們「縵立遠視,而望幸焉」(杜牧:《阿房宮賦》)的可笑可憐,都是句句有淚,字字含怨。相形之下,李商隱之「永巷長年怨綺羅」,卻妙在泛寫宮人失寵之淚,也暗射自身舉步維艱之苦:詩人不經意捲入「牛李黨爭」之中,兩面不討好,其受冷落之境遇與囚禁永巷的宮女何異哉?

「自古多情傷離別」,此離別之淚也。行者、征夫,居者、思婦當互為思念,共懷怨愁。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云:「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誰能分得清是遊子念家人還是怨婦思征夫呢?只覺得在那特定的時空之中,心底的思念化為無聲的淚水,乃人之常情也!《古詩十九首》中,有女子閨中望夫之淚:「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引領還入房,淚下沾裳衣。」也有「少小離家老大回」的征夫之淚:「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出門東向望,淚落沾我衣。」而詩人曰「離情終日思風波」,表達的僅僅是人間「離情」嗎?自從得罪牛黨重要人物令狐氏以來,厄運接踵而至,詩人不得不乞丐似的到處做幕僚,這特殊的「離情」,恐怕是征夫思婦們所難以體驗的。如今想來,其因「風波」而生的「離情」,令詩人慾哭無淚啊!

「湘江竹上痕無限」,乃娥皇女英千里尋夫,慟哭帝舜,灑淚於竹的愛情故事。用此典,意蘊頗豐:如前所述,詩人的愛情生活異常曲折,多悲苦,少歡欣,也特離奇。抗爭屢屢,欲破籠牢而不克;與王氏結髮,恩愛不到十年,嬌妻一病而亡。「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夜雨寄北》)?只可惜,「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錦瑟》),寧不哀哉!如此看來,娥皇女英尋夫之淚與詩人思念王氏之淚十分相似。然此淚垂之於紙箋,而彼淚灑之於青竹也!

峴首碑是後人為羊祜所立之碑。羊祜乃魏末相國從事中郎,鎮守襄陽,有賢德,死後為百姓萬眾所仰;歲時祭祀,是為懷德也。《晉書》載:「羊祜卒,百姓於峴山建碑,望其碑者,莫不流涕。」鎮南大將軍杜預是羊祜臨終前舉薦的,後亦鎮守襄陽,稱其碑為「墮淚碑」。孟浩然《與諸子登峴首》有「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一聯傳之古今。人生自古誰無死,身後是非有定評。詩人借古賢人羊祜之德行射自身之品節,因而陷入「二難」,欲效忠賢而不能,其自傷之淚遂盈眶矣!

昭君出塞,歷來褒貶不一。或以為王昭君是文化友好的使者,是化干戈為玉帛的和平女神,從而譽之;或以為其出塞之舉有辱大漢民族尊嚴,從而毀之。但有一個事實卻讓人深思:在大青山腳下,昭君墓被稱為「青冢」。著名歷史學家翦伯贊先生認為:「在內蒙人民的心中,王昭君已經不是一個人物,而是一個象徵,一個民族友好的象徵;昭君墓也不是一個墳墓,而是一座民族友好的歷史紀念塔。」這位「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杜甫:《詠懷古迹》)的昭君姑娘得到了蒙漢兩族人民的共同懷念和祭祀。

見羊祜碑無不墮淚,古今人心皆同;望昭君墓情感若何,則可能因人而異。詩人撰「人去紫台秋入塞」時,自然會想到昭君姑娘遠嫁匈奴後,「環珮空歸月夜魂」,無時無刻不空懸思鄉之淚;同時也會想到自己一生坎坷,招致非議微詞的殘酷現實……撫今追昔,懷古傷今,「惟有淚千行」(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矣!

「力拔山兮氣蓋世」,想當初,西楚霸王項羽威風凜凜,一呼百應,橫掃千軍,勢如破竹,何其壯也!一旦失勢,四面楚歌,「時不利兮騅不逝」,眾叛親離。烏江自刎後,其首級和四肢竟分別被部將王翳、楊喜、呂馬童等得之而獻諸漢王,英雄末路,慘不忍睹!詩人位卑人微,不可與項羽同日而語,然其末路之悲,則多少有些相似。世人為楚霸王大起大落灑落痛惜之淚,詩人則為自己坎坷一生流盡失落之淚也!

以上六句,一句一意象,一句一典故,蒙太奇般,似互不關聯,然稍加品味,便能解悟詩人命意運思的非凡工力。其一,句句有典而不奧僻,字字蘊淚卻未見淚滴。其二,無論是宮人失寵之淚,還是世人懷德之淚,抑或英雄失路之淚,都與詩人的身世際遭、情感生活密切相關。如《詩經》之比興,凡有所喻,必有所指。古人落淚,李義山亦落淚也!其三,以排序而論,表面看來,似為並列,實則遞進;乃情感之遞進,詩人身世遭際多舛之遞進。予人以環環相扣,步步緊逼之感,不由讀者不傷心飲泣也。

如果說,前六句還只是描摹比興的話,第七八句則是畫龍點睛。結句之意蘊,遠非千言萬語所能窮盡;倘無前面六種血淚之貯存、潛流,何來此開閘泄洪般的情感奔涌?白樂天云:「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這「未抵青袍送玉珂」一句,似「銀瓶乍破」,如「鐵騎突出」,更有催人淚下的藝術效果。「青袍」者,寒士下僚也;「玉珂」者,政要顯達也。故「青袍送玉珂」,只得強作歡顏,言不由衷;而冠以「未抵」二字,更是意蘊豐富,悲情無限。著名詩歌批評家沈德潛(1673—1769)《唐詩別裁集》曰:「以古人之淚,形送別之淚,主意轉在一結。」清人程夢星(1678—1747)曰:「此篇全用興體,至結處,一點正義便住……八句凡七種淚……可謂盡矣,極矣,無以加矣;然而……落柘青袍者餞送顯達,其刺心刺骨之淚,竟非以上六等之淚所可抵敵也。」詩人固始之流淚,繼之泣血,讀者卻可以讀之而漠然乎?漢魏著名文學家嵇康(223—263)《琴賦》云:「……是故懷戚者聞之,莫不憯懍慘凄,愀愴傷心。」這可能是古今讀者賞讀李義山《淚》的共同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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