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的《城堡》問題探究與總結（下）

5.城堡代表了什麼？

在《城堡》開頭第一章就有對城堡的描寫，文中說道：

「……於是他又繼續前行，但是路仍然很長。走著走著他發現這條同時是村子主要街道的大路並不是通到城堡所在的山上去的，它只通到城堡的近處。雖然眼看快到山腳下，卻像故意捉弄人似的在那裡面拐了個彎，儘管沿它走下去並不會離城堡越來越遠，卻怎麼也無法靠近它一步。」

主人公K.來到這個村子，想到城堡去。那個城堡在村子裡能被看見，似乎要走就能過去。類似的段落還有，「他選擇了村中一條最正中的道路，然後沿著這個道路往前走。但詭異的是，他沿著這個正中的道路，走著走著好像城堡近在咫尺，但總是在某個時刻偏過去。」

要討論城堡代表了什麼，不妨先來探究，真的有城堡嗎？文中從未描寫過城堡的內部。k.從什麼意義上確定它（城堡）在？他看見了。按照正常的生活經驗，一個東西被我們看見了，因此它存在。實際上，這是我們從笛卡爾以來，整個人類文明確定存在的主要方式。笛卡爾的哲學裡涉及到一個秩序結構，所有在這個秩序結構裡面存在的東西都有一個屬性，就是被「看見」，凡是不被看見的東西都不存在。那麼實際上笛卡爾通過這樣一個觀念，一筆抹殺了16世紀之前所有西方文明史里的政治觀，即對非物質的質疑和否定。上帝、鬼混，精神，這些非物質的東西人類都看不見，那麼如何證明存在，就是一個反覆被討論和驗證的問題。笛卡爾，經過培根，設立了一個東西存在的前提是能被看見。但是，所有的問題也出在這。

到了十七世紀帝王時代，即路易十四時代。路易十四充分利用了上述的看見原則。通過「看見」，由此建構了一套專制政權對人們的約束。到了十八世紀，這個看見作為一種權力，對人們的約束更加濃重。濃重是指，它進一步形成了一種哲學，這個哲學就是今天我們稱之為科學的那套哲學。今天我們把科學當做一種科學體系，但是在十八世紀這套科學體系剛剛提出來的時候，以牛頓的三大力學定律提出的時候，有人把它叫做哲學，或者把它叫做保留著極大主觀性的哲學。之所以稱其是一套包含主觀傾向的價值態度，是因為它實實在在的是一套價值態度。這一套科學體系之所以成立，取決於一個前提，就是「人，以自己為中心，對世界進行觀測。」有人說，這個教室是存在的，他的理由是他看見了。他從哪個地方出發看見的？從他的角度出發看見的。所以說，為什麼十八世紀在科學體系剛剛產生的時候有人把它叫做一套包含極大主觀性的意識形態，就在於其中設定了人的優先性，或者說設定了人對一個東西「看」的優先性。

到了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時候，這套以看為中心的觀察體系顯示出了他的馬腳。眾所周知的量子力學顛覆來這套以「看」來確定世界實在的觀念。量子力學發現了一個問題，在微電子世界裡物質是無法被看見的，是無法被測量的。因為在微電子世界裡所有物質的運動都是以光速進行的，而人的眼光就是光速。這就導致我們會以一道光去追逐另一道光，永遠追不上。因此量子力學提出了一個結論，我們對一個東西的觀測是以假想的方式來觀測的。因此一個東西被看見就存在在量子世界裡就不能被應用。人們開始重新反思以「看見就存在」構建的這一整套科學體系的科學性。

城堡是怎麼確立的？是以K.的看見為前提的。

「……於是他又繼續前行，但是路仍然很長。走著走著他發現這條同時是村子主要街道的大路並不是通到城堡所在的山上去的，它只通到城堡的近處。雖然眼看快到山腳下，卻像故意捉弄人似的在那裡面拐了個彎，儘管沿它走下去並不會離城堡越來越遠，卻怎麼也無法靠近它一步。」

這就是這個作品中相當詭異的地方。它近在眼前，一切都沒有錯，但是走著走著就偏離了。K.緊盯著城堡往前走，實際上在這段以看為導向的行為里呈現出「看」所包含的謬論，即我們在確定事情的時候是以我們自身為觀察角度來確定它的存在的，因此必然導致當我們以「看」為測量前提的時候它必然是到達不了的。當我們以「看」為測量工具，以我們自身為測量基準，來向我們看到的對象前進的時候，它必然是到達不了的。

比如說，我們站在一個地方，不遠處有一個牆根。自問：我能不能到牆根？我是能走過去，但是當我真的到了牆根之後，它就已不是我在這個位置上想像出來的牆根。因此我到了我要去的牆根嗎？我沒到。

從文本看，K.對於城堡本身充滿了一種站在他那個位置對它所做的想像。城堡在K.離它更近一點時，與K.的想像已經偏了，結果導致他永遠到不了他自己想像的那個地方。這就是走不到眼前所在的城堡的秘密。實際上這也是以「看」來確定世界存在的一個最深刻的謬誤。人們在某一個基點對某一個東西的「看」表面上是非常客觀的，實際上是以人們在此地對它的局限性的「看」為前提的，我們在此地的局限性所構成對象的形狀，每移動一步，它就變。也就是說從這一點開始移動的時候，對象已經沒有了。這個解釋了作品當中的詭異。其實從這個地方升華上去，它反覆了整個十七世紀以來以視覺為中心的人類中心主義的理性傳統。

著名的法的守門人的故事，也可以基於此來理解。

在法的門前站著守門人。一個從鄉下來的人走到守門人跟前，請求進門去見法。守門人說，我現在不能放你進去。鄉下人想了想，問過一會兒是不是可以放他進去？「也許有這種可能，」守門人答道，「但現在肯定不行。」

由於通向法的大門像往常一樣敞開著，守門人又走到一邊去了，鄉下人便探著身子朝門裡邊窺望。守門人看到了，笑著說：「你既然這麼感興趣，不妨試試在沒有得到我許可的情況下走進去。不過你要注意，我可是有權力的，而我只不過是一個級別最低的守門人，裡邊的大廳一個連著一個，每個大廳門口都有守門人站崗，一個比一個更有權力。就說那第三個守門人吧，他擺出的那副模樣，就連我也不敢多看一眼。」這些困難是鄉下人沒有料到的，他本來以為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可以見到法的，然而待他仔細端詳了這位穿著皮外套、長著又大又尖的鼻子、蓄著細長而稀疏的韃靼人的鬍子的守門人以後，他決定最好還是等得到許可以後再進去。

守門人給他一隻凳子讓鄉下人坐在門邊。他就在那兒坐著，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為了能夠獲准進去，鄉下人反覆做了多次嘗試，不厭其煩地請求守門人。守門人時常和他聊幾句，問問他家裡的情況和其他事情，但是談話的口氣甚為冷漠，就像所有大人物和小人物談話時的那個樣子，而且說到最後總是那句話：現在還不能放他進去。鄉下人出門時帶了很多東西；他拿出手頭的一切送給守門人，再值錢的也在所不惜，希望能夠買通守門人。守門人把那些東西都收下了，但是每次收取這些東西的時候，總要說上一句：「這個我收下，只是為了使你不至於認為有什麼該做的事沒有做。」在那段漫長的日子裡，鄉下人幾乎在不停地觀察著這個守門人。他忘了其他的一切，對他而言，這個守門人似乎是橫亘在他和法之間的惟一障礙。開始幾年，他大聲詛咒自己的厄運；後來，由於衰老，他只能喃喃自語了。他變得孩子氣起來；由於長年累月的觀察，他連守門人皮領子上的跳蚤都熟悉了，他甚至想請求那些跳蚤幫忙說服守門人改變主意……最後他的目光模糊了，他不知道周圍的世界真的變暗了，還是自己的眼睛在欺騙他。然而在黑暗中，他現在卻能清晰地看見一束光線源源不斷地從法的大門裡投射出來。現在他的生命已接近終點。

彌留之際，他將整個等待過程中的所有體會都凝聚成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他還從來沒有問過守門人—他無力抬起自己正在變得僵直的軀體，只好把守門人招呼到跟前。守門人不得不低著身子聽他說話，他們之間的高度已經相差很多，鄉下人愈發顯得瘦弱矮小了。』你現在還想知道什麼？』守門人說。「你簡直就沒有滿足的時候。」「每個人都想到達法的跟前，」鄉下人道，「可是，這麼多年來，除了我以外，卻沒有一個人來求見法，怎麼會是這樣呢？」

守門人看出鄉下人已經筋疲力盡，聽力也正在衰竭，於是在他耳邊喊道：「除了你以外，沒有人能獲准進入這道門，因為它是專門為你開的，我現在要去把它關上了。」

其中包含了這麼一個道理：人內心裡有種虛弱，他想有所敬仰他必須進去，而法的守門人恰恰利用了人內心的虛弱或脆弱，我現在不能讓你進——確立了人對法的信心，但是這個門永遠為你開著，同時又不讓他進。

可以用視覺中心的理論來解釋法的守門人，等在法院外面的那個人他獲知法院存在的方式，除了法的守門人通過句語來向他暗示法院存在之外，他還通過「看」來確定法院存在。為什麼通過否定的暗示（我現在不能讓你進）能夠讓他信呢？因為還有「看」，你只要「看」就會產生立在此處的對那個東西的想像。內在的局限性的想像和外在的人們通過拒絕所給與的暗示加起來使他堅定不移認為法院就是存在。別被看見迷惑，因為所有以客觀性旗幟為號召的「看見」，在本質上是呼籲人們把內心裡包含偏見包含主觀包含意識形態的所激起的觀念，所有的隱藏的觀念附加在你對一個東西的想像上，並且使那種東西成為你追求的東西，並且永遠不會達到。這就是視覺的詐欺。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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