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士坦丁堡不相信法律

歐仁?德拉克洛瓦的名作《十字軍佔領君士坦丁堡》。資料圖

林海

1204年，原本向阿拉伯世界宣戰的十字軍，沒有按原定計劃前往埃及，卻向天主教世界的橋頭堡――君士坦丁堡進攻。第二天，城破。他們恣意屠殺，東羅馬帝國元氣大傷。人們無不指責十字軍荒唐殘忍，然而「倒戈」的背後，或許還有別的歷史因素在起作用。

600年後，法國畫家歐仁?德拉克洛瓦創作了《十字軍佔領君士坦丁堡》。革命大潮退去之後，政權又要旁落。此時，畫家創作此畫，是否又在暗示些什麼呢？今人恐怕已經無從得知。

堅持索債的「威尼斯商人」

人們熟悉德拉克洛瓦，是因為他的那幅著名的《自由引導人民》。此外，他也畫過許多歷史題材的作品。特別是一些著名的災難與屠殺。比如，《希阿島的屠殺》和本文要提到的這幅作品。他十分擅長處理悲劇題材，通過富於戲劇性的構圖、強烈的明暗對比和動亂的環境，使整個畫面充滿悲壯的氣氛。

《十字軍佔領君士坦丁堡》描繪的是1204的4月12日，十字軍進入君士坦丁堡後的場景。畫面上，充滿種種暴行：毆打、虐殺、掠奪和戕害；到處是老人的哀嘆、孩子的哭叫、婦女的受辱；城市被燒毀，斷壁殘垣處處。烏雲密布、硝煙瀰漫。畫面中心，是「勝利者」佛蘭德爾和威尼斯總督丹德羅以及他們的隨從們。他們雖然顯出不可一世的神氣，但也顯示出疲倦、遲疑和憂慮的神態。

這場災難要從1198年說起。這一年，教皇英諾森三世發動了第四次十字軍東征。他們的目標原本是耶路撒冷，然而，前往那裡最快的路線是十字軍不擅長的海路。因此，他們將目光投向了威尼斯，希望他們提供運輸十字軍的船隻。1202年，教皇的使者抵達威尼斯，總督丹德羅熱情地接待了他們，但就運輸十字軍前往北非，威尼斯並沒有立即答應。

因為，需要運輸的十字軍人數眾多，唯有新建船隻才能滿足。為此，丹德羅根據4500匹馬、4500名騎士、9000名扈從、20000名步兵的計劃，提出了85000馬克的條件。但是隨著船隻的修建，十字軍部隊的人數始終遠少於預期。預計的33500人只有12000人聚集在此。威尼斯打造的艦隊卻可以容納下現有人數的三倍――這對於雙方而言都是個災難。威尼斯擔心十字軍湊不齊人，不付船費；而十字軍則由於一些部隊未能到來，湊不出經費，完不成協議而丟了臉面。

威尼斯的丹德羅總督十分生氣，對十字軍首領進行索債，並且威脅道：「因為給你們工作……我的臣民們停止經商，幫忙打造這支海軍艦隊。他們從那時開始到現在一年的時間裡都沒有賺到錢，但是卻沒有得到你們承諾的報酬，因此，我們希望，你們能夠償還欠我們的債務。否則你們將無法離開這裡，也沒有人給你們提供任何食物。」

十字軍東拼西湊，但是依然欠債34000馬克。雙方陷入僵局。這時，丹德羅總督提出了一個解決方案：攻打附近與威尼斯素有競爭的薩拉城。如果十字軍攻打薩拉城，那麼他們欠威尼斯的債務可以推遲償付，還可以在攻佔薩拉城後獲得的財富，用來償債。

對十字軍而言，眼下是9月，前往埃及已經有些晚了。轉戰薩拉不但可以滿足威尼斯人的要求，而且可以迅速開戰，避免集結在威尼斯的戰士們「無事生非」。然而問題是，薩拉城是一個基督教城市，並且處於匈牙利國王的管轄之下。當消息傳到教皇英諾森三世那裡時，他十分憤怒，修書表示要將參與此事者全部逐出教會。

但十字軍已經顧不得許多，唯有立即開戰才能避免大軍土崩瓦解。薩拉城儘管將十字架懸掛於城牆上，試圖警醒十字軍的良心，然而卻無濟於事。11月24日，薩拉城被攻破，一場洗劫在所難免。

然而，儘管獲得了薩拉城的財富，十字軍仍然無法清償威尼斯巨額的欠款。索債的威尼斯人、軍隊的分崩離析和教皇的憤怒質問，令十字軍首領焦頭爛額。此時，一個人的出現帶來了轉機。他是來自拜占庭的「前」王子小>克修斯。他的父親伊薩克二世被罷黜，繼位的是他的叔叔阿萊克修斯三世。

王子復仇導致拜占庭帝國的衰亡

這位請求十字軍助其奪回王位的王子恐怕沒有想到，他主導的「王子復仇記」，卻最終導致了拜占庭帝國的衰亡。小阿萊克修斯向十字軍和他們的債權人威尼斯許諾：

「你們出>義而為上帝征戰，為那些被不正當剝奪財產的人恢復他的正當利益是你們的職責……如果將應得的王位歸還，那麼拜占庭的正教將臣服於羅馬教皇之下，並且給你們20萬馬克，提供10000名士兵前往埃及。」不但可以取悅教皇，可以清償債務，還可以湊足人馬遠征埃及，上哪兒找這麼好的事？十字軍首領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於是，1203年5月24日，十字軍起航前往君士坦丁堡。7月5日，水陸兩棲圍攻的戰爭打響。7月17日，阿萊克修斯三世棄城逃跑。8月1日，小阿萊克修斯加冕，王子成功復仇。

然而，這位新繼任者遇到的麻煩是，由於他的叔叔帶走了大量的財產，加上國家與十字軍作戰的消耗，國庫幾乎已經完全虧空了。他不得不向國民徵稅和收費。駐紮的十字軍和拜占庭國民之間，懷疑、猜忌與敵對四起。

1204年1月，君士坦丁堡爆發暴動，權臣莫扎普魯斯搶得王位，將那位引狼入室的小阿萊克修斯打入地牢。這位掌握了拜占庭軍權的新皇帝並不買十字軍的賬，要求他們於7日內離開，而且拒不付「原本就不正當的債款」。此舉不但激怒了十字軍，還讓背後的大債主――威尼斯人十分不滿。後面的故事世人皆知，1204年4月12日，總攻開始，十字軍在付出慘痛的代價後，攻陷了君士坦丁堡。

據說，君士坦丁堡的大火燒了好幾天才熄滅。600餘年後，畫家德拉克洛瓦完成了《十字軍佔領君士坦丁堡》。這一年他42歲。一幅《自由引導人民》已經奠定了他在法國藝術界的地位。而他的大膽用色，與噴薄而出的洶湧氣勢，在受到守舊派抨擊的同時，被激進者所擁戴，稱其為「色彩的屠殺」「浪漫主義的獅子」。

然而，隨著革命大潮漸退，德拉克洛瓦的藝術風格也開始轉向，特別是在跟隨蘇丹大使前往北非旅行之後，他開始越來越多地轉向歷史題材和海外題材。這幅《十字軍佔領君士坦丁堡》亦是他受到東方影響，在色彩方面更為自由和靈動的代表作品之一：以明和暗的對比關係為主線，明亮的背景上，一組深暗色的十字軍，而四周那些受傷害的、隨時要死去的老人與婦孺，卻被明亮的光線籠罩。那一瞬，誰是真正的悲劇主角，誰又是這場災難的受益者，一時分辨不清。

假如拜占庭帝國的法律沒有缺席

今天，當歷史學家回顧那一刻，發現十字軍窮兵黷武固然可憎，幕後指使的主謀，恐怕卻是「無利不起早」的威尼斯商人。這就是著名的「威尼斯陰謀」。根據這種假說，十字軍不過是威尼斯報復拜占庭的工具。

從10世紀末起，威尼斯就開始在拜占庭帝國進行商業擴張。但是，帝國的官員們總是對威尼斯商人的貿易濫加干預，藉機收取賄賂。為此，威尼斯向帝國申請貿易特權和免稅權。而帝國從皇帝到官員的反覆無常，令威尼斯商人們十分苦惱。1171年3月12日，拜占庭皇帝曼努埃爾下令，逮捕境內所有威尼斯人，致使商人們的財物均被沒收。直至伊薩克二世即位後，皇帝才頒布一系列法令，重新恢復了商人們進行交易的權利。

然而，官員們時常連皇帝的法令也不當回事。帝國的關稅官員有時任意徵稅，沒收貨物，或者強求過境商人再次繳納10%的商品稅――儘管這筆費用已在出發港口繳納過了，他們仍然要求威尼斯商人繳納。甚至皇帝專門頒布、蓋著金印的法令，也不能制止官員們在執法中尋租。1136年，威尼斯請求當時的皇帝>二世，希望他能確保威尼斯人在克里特和塞普勒斯的貿易自由和商品運輸的權利。然而，皇帝的法令並未得到實施，官員們依然我行我素。

另一方面，拜占庭帝國積弱已久，海盜猖獗而無力治理。比薩和熱那亞海盜平時偽裝成商人，一遇到落單船隻就加以襲擊，上岸也大肆掠奪燒殺。伊薩克二世向比薩和熱那亞政府提出抗議，政府的答覆是無法控制這些海盜在域外的活動。

有時，拜占庭皇帝只得僱傭海盜來對付海盜。當國庫空虛時，海軍中的不少官員還偽裝為海盜進行劫掠。商業環境不斷惡化，受到損害最大的還是威尼斯商人。他們只有在本國海軍的保護下，才敢在拜占庭運輸貨物。在那位被王子引來大軍推翻的阿萊克修斯三世治下，海盜肆虐、官員敲詐的局面更是達到了頂峰。

為此，威尼斯政府出面與拜占庭進行談判。雙方不斷磋商，最終在1198年達成協議。阿萊克修斯三世頒發蓋有金印的法令，宣布威尼斯商人在拜占庭帝國內有權從事貿易。為避免出現漏洞，法令還詳細列出了威尼斯人通常貿易的港口和城市，並且警告地方官員和各地領主，不得干預威尼斯商人的貿易。

並且，拜占庭還從法律上給予威尼斯人一定的保護，禁止官員沒收「無遺囑死者」的財產，規定涉及金錢的訴訟，由被告的法庭(也可以是威尼斯商會指定的法庭)管轄，涉及謀殺和公共秩序的訴訟則由拜占庭法庭負責審判。

然而，實際情況並沒有因為這一法令的頒布而改善。阿萊克修斯三世自己就不尊重法令。官員們更是任性恣意。威尼斯商人與當地人發生糾紛時，往往隨意找個涉及公共秩序的由頭，由當地法庭進行審理。官員們濫收稅款、沒收財產和橫加干預的情況時有發生。皇帝自己甚至還默許海軍劫掠威尼斯商人的貨船，只要適當地對國庫進貢，就視若罔聞。

威尼斯商人表面上在拜占庭佔有較大的商業份額，但實際擅長賄賂和政治投資的比薩人和熱那亞人反而在商戰中獲得了優勢。在這樣的背景下，威尼斯總督丹德羅一直在思考如何進行反制。恰逢此時，東征的十字軍遇到了債務麻煩，那位試圖奪回王位的小阿萊克修斯王子找上門來――君士坦丁堡的悲劇或許就這樣註定。

在一定意義上說，這場悲劇也是法律和秩序缺位的拜占庭，和「唯利是圖」且尋求穩定預期的威尼斯之間，根深蒂固的矛盾激化的結果――事至於此，無從倖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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